厨娘端来一个茶炊。波丽娜·尼古拉耶芙娜动手沏茶,身子仍旧在发抖,因为屋里挺冷,她开始骂那些在《第九交响曲》里演唱的歌手们。她累得闭上眼睛。她喝下一杯茶,又喝一杯,再喝一杯。
“那么,您结婚了,”她说。“不过您不必担心,我不会垂头丧气,我能把您从我的心里赶出去。只有一件事使我烦恼和痛心:您也跟别人一样无聊,您在女人身上所需要的不是智慧,不是学识,而是肉体,美丽,青春。……青春!”她用鼻音说,仿佛在模仿什么人说话似的,然后笑起来。“青春!
您要的是纯洁,Rein-h eit,Reinheit③!”。她说着,哈哈大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Reinheit!”
等到她笑完,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您至少是幸福的吧?”她问。
“不。”
“她爱您吗?”
“不。”
拉普捷夫心里激动,感到自己不幸,就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他又说一遍。“波丽娜,要是您想知道的话,我十分不幸。有什么办法呢?蠢事已经做下,现在已经没法补救。
对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嫁给我不是出于爱情,很荒唐,也许另有打算,不过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现在显然感到自己做错事,痛苦了。我看得出来。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可是白天她怕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哪怕五分钟也不行,她总要找点消遣,找外人做伴。她跟我在一块儿觉得羞耻,觉得害怕。”
“不过她照样在您那儿拿钱吧?”
“这是蠢话,波丽娜!”拉普捷夫叫道。“她拿我的钱,是因为她拿不拿我的钱在她是完全无所谓的。她是正直的、纯洁的人。她嫁给我纯粹是因为她想脱离她的父亲,如此而已。”
“那么您相信如果您没有钱,她也会嫁给您?”拉苏季娜问。
“我对什么也没法保证,”拉普捷夫苦恼地说。“对什么也没法保证。我什么也不明白。看在上帝份上,波丽娜,我们不谈这些吧。”
“您爱她吗?”
“爱得发疯。”
然后出现了沉默。她喝下第四杯茶,他呢,走来走去,心想他妻子现在大概在医师俱乐部里吃晚饭。
“可是难道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爱上一个人?”拉苏季娜问,耸了耸肩膀。“不,在您身上起作用的是兽性的情欲!您陶醉了!您中了这个美丽的肉体的毒,中了这种Reinheit的毒!躲开我,您肮脏!到她那儿去吧!”
她对他挥一下手,然后拿起他的帽子扔给他。他默默地穿上皮大衣,走出去,可是她追到前堂,一把抓住他胳臂上靠近肩膀的地方,号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波丽娜!不要再哭了!”他说,却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指头。“镇静点,我求求您!”
她闭上眼睛,脸色发白,她的长鼻子变成不好看的蜡黄色,象死人一般。拉普捷夫仍旧掰不开她的手指头。她昏过去了。他小心地抱住她,把她放在床上,在她身旁坐了十分钟光景,一直到她清醒过来。她的手冰凉,脉搏微弱而断断续续。
“您回家去吧,”她说,睁开眼睛。“您走吧,要不然我又要哭起来。我得管住我自己才成。”
他从她家里出来,没有到他那伙朋友在等他的医师俱乐部去,而是回家去了。一路上,他带着内疚问他自己:这个女人这样爱他,而且事实上已经是他的妻子和伴侣,为什么他没有跟她成立家庭呢?她才是唯一依恋他的人,况且让这个聪明、骄傲、工作辛劳的人得到幸福、庇护、安宁,岂不是一件有成效、值得做的事?他问自己:他配追求美和青春,追求不可能有的幸福吗?事实是,三个月来,仿佛为了惩罚他或者嘲弄他似的,他的心情一直阴暗抑郁。蜜月早已过去,他呢,说来可笑,还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常给她那些贵族女子中学的同学和她的父亲写长信,往往有五页之多,总找得出话来写,可是跟他谈起话来却只谈天气,只谈现在该吃午饭或者晚饭。她临时前祷告很久,然后吻她的十字架和神像,他呢,瞧着她,怀恨地思忖:“瞧,她在祷告,可是她祈求什么呢?祈求什么呢?”他心里暗自侮辱她,侮辱自己,说他跟她一块儿睡觉,把她搂在怀里,只是取得他用钱买来的东西罢了,不过这想法未免可怕。如果她是个粗壮、大胆、放荡的女人,倒也罢了,可是这儿偏偏只有青春、信教、温和、天真纯洁的眼睛。……当初她做他的未婚妻的时候,她信教的虔诚使他感动,可是现在,她的见解和信念的墨守成规,依他看来,却成了屏障,使人着不见这道屏障背后的真相了。在他的家庭生活里,样样事情都使他难受。他妻子跟他并排坐在剧院里的时候,他常常看到她独自叹息或者由衷地大笑,却不愿意跟他共享她的欢乐,就不由得伤心。
值得注意的是她已经跟他所有的朋友相处得很好,他们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惟独他什么也不知道,这使他郁郁不乐,默默地嫉妒。
拉普捷夫回到家里,换上家常长袍,穿上拖鞋,在他的书房里坐下来看小说。他妻子不在家。可是过了半个钟头光景,前厅响起门铃声,传来彼得跑去开门的低沉的脚步声。来人正是尤丽雅。她穿着皮大衣走进书房,脸上冻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