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这可以办到。”
客人们喝完所有的白兰地,准备走了。这时候已经十点多钟,按别墅的生活方式来说,要算是很晚了。
“多么黑啊,伸手不见五指!”尤丽雅把他们送到大门外,说。“诸位先生,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走到家。不过,天好冷啊!”
她把围巾裹紧点,回转身往门廊走去。
“我的阿历克塞多半在什么地方打牌呢!”她叫道。“晚安!”
从明亮的房间里走出来以后,就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亚尔采夫和柯斯嘉象瞎子似的摸索着,好不容易走到铁道的路基那儿,穿过铁路往前走去。
“连个鬼影儿也看不见,”柯斯嘉用男低音说,停住步,瞧一下天空。“那些星星,那些星星啊,就象新的十五戈比硬币!
加甫利雷奇!”
“啊?”亚尔采夫在什么地方应声说。
“我说:什么都看不见了。您在哪儿啊?”
亚尔采夫吹着口哨,走到他跟前,挽住他的胳膊。
“喂,住在别墅里的人啊!”柯斯嘉忽然扯开嗓门大叫起来。“抓住社会党人啦!”
他一有醉意,总是很不安分,哇哇地叫,找警察和马车夫的碴儿,唱歌,狂笑。
“大自然啊,见鬼去吧!”他叫起来。
“得了,得了,”亚尔采夫制止他说。“不要这样。我求求您。”
不久两个朋友就习惯了黑暗,看得出高高的松树和电报线杆子的轮廓了。偶尔,从莫斯科车站那边传来汽笛声,电报线悲凉地嗡嗡响。小树林本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这种沉寂里人感到有一种骄傲的、强大的、神秘的意味。此刻在夜间望去,松树顶仿佛快碰到天空了。两个朋友找到他们常走的那条林间通道,顺着它走去。那儿一片漆黑,只因为上边有一长条天空,点缀着繁星,脚底下是经人踩结实的土地,他们才知道他们是在一条林荫道上走路。他们俩默默地并排走着,觉得前面仿佛有人迎面走过来似的。他们的醉意消失了。亚尔采夫忽然想到眼前这个小树林里也许有莫斯科的沙皇、大贵族、大主教的灵魂在飞翔,他想把这想法告诉柯斯嘉,可是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他们走到城门口,天空已经微微发亮。亚尔采夫和柯切沃依仍旧沉默着,沿马路走去,经过一些便宜的别墅、小饭铺、木料的堆栈。在树枝连成的拱顶下,好闻的潮气夹着菩提树的香气,侵透他们的全身。然后前面铺开宽阔的长街,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灯火。……他们走到红湖,天已经大亮了。
“莫斯科是一个还要遭受很多痛苦的城市,”亚尔采夫瞧着阿历克塞修道院,说。
“您怎么会忽然有这个想法?”
“这是无意中想到的。我爱莫斯科。”
亚尔采夫和柯斯嘉两人都生在莫斯科,热爱这个城市,不知什么缘故,对别的城市总是抱有反感。他们相信莫斯科是杰出的城市,俄罗斯是杰出的国家。到了克里米亚,到了高加索,到了国外,他们总觉得乏味,不舒服,不方便。他们认为莫斯科阴沉的天气最令人愉快,最有益于健康。有些日子冷雨抽打窗子,暮色提早降临,房屋和教堂的墙壁现出可悲的深棕色,人们上街不知道该穿什么好,这样的日子也使他们感到愉快和兴奋。
最后他们在车站附近雇到一辆街头马车。
“真的,写一个历史剧倒不错,”亚尔采夫说,“不过,您知道,不要写利亚普诺夫①和戈东诺夫②的时代,而要写雅罗斯拉夫③或者摩诺马赫④的时代。……我痛恨一切俄国历史剧,只有皮缅⑤的独白除外。只要你跟历史文献资料打交道,哪怕是读一本俄国历史教科书,你也会觉得在俄国,人人都有异乎寻常的才气,有本领,有趣味,可是我在剧院里看历史剧的时候,我却开始觉得俄国生活平庸,不健康,没有特色。”
在德米特罗夫卡附近,两个朋友分手了。亚尔采夫坐车回尼基特斯基街他的寓所。他在车上打瞌睡,摇摇晃晃,老是想着剧本。忽然,他仿佛听见一片可怕的嘈杂声、玎玸熒?*喊叫声,那话语却听不懂,象是加尔梅克人的语言;有个什么村子整个被火焰包住,附近有一片披着白霜的树林,映着火光,现出柔和的粉红色,站在远处也可以看清楚,每棵小云杉都能辨别出来,有些骑马的和步行的野蛮人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他们的马和他们本人都象天空中的晚霞那样红彤彤的。
“这是波洛韦茨人⑥,……”亚尔采夫暗想。
其中有一个面目狰狞的老人,脸上沾满血迹,周身被火烧伤,把一个年轻的姑娘捆在他的马鞍上,那姑娘生着苍白的、俄罗斯人的脸。老人疯狂地叫嚷着,那个姑娘看样子忧郁而伶俐。……亚尔采夫摇一下头,醒过来了。
“‘我的朋友,我的温柔的朋友啊,……’”他唱起来。
他付过车钱,然后走上楼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他仍旧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仿佛看见火焰蔓延到树木上,树林劈啪地响,冒起浓烟,一头庞大的野猪吓得发了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那个捆在马鞍上的姑娘一直呆望着。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天色已经大亮。钢琴上一本摊开的乐谱旁边,有两支蜡烛快燃尽了。长沙发上躺着拉苏季娜,穿一件黑色连衣裙,系一条宽腰带,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睡得很香。大概她弹过很久的钢琴,等亚尔采夫回来,却没有等到,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