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救救她吧,米沙,救救她吧,”瓦丽雅点上烟,说。“您素来是个聪明人。您生活经验少,在生活里还没经历过什么,不过您的两个肩膀上有一个好脑袋。……您会帮助塔尼雅的,我知道。”
“是得考虑一下。……也许我会想出什么办法来的。”
他们到花园里去散步,后来走到田野上。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去散步。他挽着波德果陵的胳膊,老是带他走到前头去,显然有事要跟他谈,大概就是谈这种糟糕的事儿。跟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一块儿走路,跟他谈话,是一件苦事。他不时要接吻,而且总是吻三次,拉人的胳膊,搂人的腰,对人的脸喷气,仿佛他身上满是带甜味的胶水,马上就要粘到人身上来似的;他眼睛里露出他对波德果陵有所要求而且马上就要提出的那种神情弄得波德果陵很不好受,好象有一支手枪的枪口瞄准了他似的。
太阳落下去,天色黑下来。沿铁路线上这儿那儿点亮了灯火,有绿色的,有红色的。……瓦丽雅站住,瞧着那些灯火,开始朗诵:这条路笔直向前:狭窄的路堤、铁轨、桥梁、电线杆,两旁都是俄国人的白骨,……数也数不完!……⑨“下面是什么?唉,我的上帝,我都忘光了!”
我们不管热天冷天老是辛勤劳瘁,
弯着我们的脊背。……
她用好听的低沉的声音朗诵,动了感情;脸上现出富有朝气的红晕,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变成从前的瓦丽雅,专科学校学生瓦丽雅了。波德果陵听着她的朗诵,想起当初他做大学生的时候,也背熟许多好诗,喜欢朗诵这些诗。
他到现在还没有伸直伛偻的脊背,
总是闷声不响,默默无言。……
可是下面的诗句瓦丽雅记不得了。……她沉默下来,软弱无力地淡淡一笑。在她朗诵以后,那些绿色的和红色的灯火似乎也开始显得悲凉了。……“唉,我忘啦!”
可是波德果陵忽然记起来了,这首诗不知怎的从大学生时代起就偶然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就缓缓地小声念道:俄罗斯人民经得住种种痛苦,也经得住修这条铁路,他们经得住一切,用自己的胸膛铺出这条宽阔明亮的道路,……只是可惜碍…“只是可惜啊,”瓦丽雅记起来了,就打断他的朗诵,念道,“只是可惜啊,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没份生活在这美好的时代里!”
她笑起来,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膀。
他们回到家里,坐下来吃晚饭。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模仿一个什么人,随随便便把食巾的一角往衣领里一塞。
“让我们喝一杯,”他说,给自己和波德果陵斟上白酒。“我们这些老牌大学生又会喝酒,又健谈,又会做事。我为您的健康干杯,好朋友,您呢,为这又老又傻的理想主义者干杯,祝他一直到死始终是个理想主义者。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塔契雅娜在晚饭桌上一直温柔地瞧着她的丈夫,她怀着醋意,生怕他爱上别的女人,同时又担心他吃了或者喝了什么有害的东西。她觉得他被女人们宠坏了,疲乏了,这一点惹得她喜欢他,同时又使她痛苦。瓦丽雅和娜嘉对待他也很温柔,不安地瞧着他,仿佛生怕他猛地站起来,从她们身边走掉似的。他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瓦丽雅就做出气愤的脸色,说:“您在害您自己,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您是个神经质的、敏感的人,很容易喝上瘾。塔尼雅,叫人把酒拿下去吧。”
一般说来,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在女人方面总是获得很大的成功。她们喜欢他的身量、体格、大脸、他的闲散和他的不幸。她们说他过于善良,因而才滥花钱;他是理想主义者,因而才不切实际;他诚实,灵魂纯洁,不善于适应人们和环境,因而才一无所有,找不到固定的工作。她们都深深地相信他,爱慕他,她们的崇拜把他给惯坏了,弄得他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不切实际,诚实,灵魂纯洁,比这些女人高出一头,好得多。
“您怎么不称赞我这些小姑娘呢?”塔契雅娜说,怀着热爱看她的两个小姑娘,她们长得胖乎乎的,挺健康,就象两个椭圆形的白面包,她给她们盛上满满两盆子米饭。“您只要瞧一瞧她们就行!据说所有的母亲都夸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向您担保,我不偏心,我这些小姑娘确实与众不同。特别是大的一个。”
波德果陵对她和那些小姑娘不住地微笑,可是他觉得奇怪:这个健康、年轻、并不愚蠢的女人实际上是个巨大而复杂的机体,却把她的全部精力,全部生命的力量都消耗在这种不复杂的琐碎的工作上,例如建立这个窝,其实这个窝不用她操心也已经建成了。
“也许,这样做是必要的吧,”他暗想,“不过,这是没有趣味,也不聪明的。”
“他没来得及喊一声哎呀,熊就扑到他身上来了,⑩”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说,同时打了个榧子。
吃完晚饭后,塔契雅娜和瓦丽雅让波德果陵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开始跟他低声讲话,又谈那些事。
“我们得救救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才是,”瓦丽雅说,“这是我们道义上的责任。他有他的弱点,他花钱大手大脚,不考虑日后会有困难的日子,不过这是因为他太善良、太慷慨的缘故。他有一颗纯粹孩子般的心。要是给他一百万,不出一个月他就会用得一个也不剩,全散给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