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谢尔盖伊奇深深地叹一口气,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您,我亲爱的,生气了,”他说,“不过,要是您知道我多么痛苦就好了!现在我就在经历一段可怕的时间。我亲爱的,我起誓,我不是怜惜自己,不是!我是怜惜我的妻子和儿女。要不是因为有妻子和儿女,我早就了结我的残生了。”
忽然他的肩膀和脑袋开始颤动,他哭起来了“莫名其妙,”波德果陵说,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觉得十分气恼。“是啊,请问,一个人做了一大堆坏事,后来哭了,你拿他怎么办呢?您的眼泪解除人的武装,我什么话也没法跟您说了。您哭,可见您认为自己是对的。”
“我做了一大堆坏事?”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问,站起身来,惊讶地瞧着波德果陵。“我亲爱的,这话是您说的吗?我做了一大堆坏事?!啊,您多么不明白我!您多么不了解我呀!”
“好,就算我不了解您吧,不过,请您别再哭了。这叫人讨厌。”
“啊,您多么不明白我啊!”洛塞夫十分诚恳地又说一遍。
“您多么不明白我啊!”
“请您照一照镜子吧,”波德果陵接着说,“您已经不是个年轻人,很快就要老了,现在总该好好想一想,认识清楚您究竟是个什么人了。您一辈子什么事也不做,一辈子这样无聊而幼稚地胡说八道,装腔作势,扭扭捏捏,莫非您的脑袋还没有发晕,您还不厌恶这样的生活?跟您在一起沉闷得很!跟您在一起乏味得要命!”
说完这话,波德果陵就走出厢房,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这恐怕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真心诚意,说出了他所要说的话。
过了一忽儿,他已经后悔不该这样严厉了。既然一个人经常作假,吃得很多,喝得不少,花掉许多别人的钱,同时又深信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和受难者,那么跟这种人认真谈话或者发生争论有什么益处呢?这儿的问题在于愚蠢,或者是多年的坏习气,而这种习气就象疾病似的深深地侵蚀人的机体,已经不可救药了。不管怎样,愤慨和严厉的责备在这儿是没有益处的,所需要的毋宁是嘲笑。只要来一次厉害的嘲笑就比讲十次大道理有用得多!
“不过,再简单一点,索性不理他算了,”波德果陵想,“主要的是不该给他钱。”
又过了一忽儿,他就不再想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不再想他那一百个卢布。这是一个安静的、似乎在沉思的夜晚,十分明亮。每逢月夜,波德果陵瞧着天空,总觉得只有他和月亮没有睡觉,其他的一切都睡熟了,或者在打盹儿。这时候,人也罢,钱也罢,都不在他的心上,他的心绪渐渐平静、安宁了。他觉得他在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夜晚的沉寂中,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声显得那么凄凉。
花园四周是白色的石墙。在朝着田野的那堵墙的右角上有一个塔楼,那是很久以前,远在农奴制时代建成的。塔楼下部是石砌的,上部用木头搭成,有一个小平台、一个圆锥形的房顶、一个很长的塔尖,塔尖上安着一个黑色的风向标。下面有两道门,从花园里穿过这两道门就可以走到田野上去。从下面到上面的小平台有一道楼梯相通,人走在那道楼梯上,它就会嘎吱嘎吱地响。楼梯下边堆着几把旧的破圈椅,这时候月光射进门来,照亮那些圈椅,它们翘起弯曲的椅腿,仿佛到了夜间就活过来,在寂静中埋伏着,等待什么人似的。
波德果陵顺着楼梯走到小平台上,坐下来。围墙外面就是一道标明地界的沟和土堤,再过去就是辽阔的田野,浸沉在月光里。波德果陵知道从这儿一直往前走,离庄园三俄里的地方有树林,现在他仿佛看见远处有一道乌黑的林带。鹌鹑和长脚秧鸡在叫,有的时候从树林那边传来一只杜鹃的叫声,它也没有睡觉。
脚步声响起来。有一个人在花园里走动,靠近这个塔楼。
一条狗吠起来。
“茹克!”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招呼道。“茹克,回来!”
可以听见下面他们走进塔楼的声音;过一忽儿土堤上就出现波德果陵熟识的一条黑毛老狗。它站住,往上看,瞧着波德果陵坐着的那一边,好意地摇尾巴。随后,过了一忽儿,从那道黑沟里,象幽灵似的升起一个白色的人影,也在土坡上站住。这人是娜杰日达。
“你在那儿看什么?”她问那条狗,她也开始往上看。
她没有看见波德果陵,可是大概感到他就在附近,因为她微微笑着,她那被月光照亮的白脸显得很幸福。塔楼的黑影顺着地面伸展到远处的田野里,这个不动的白色人影以及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的幸福笑容、那条黑狗、他们的阴影,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好象梦境似的。……“那儿有人吧,……”娜杰日达轻声说。
她站在那儿等着他走下楼来或者招呼她上去,终于吐露他的爱情,于是他们在这安静美丽的夜晚就双双幸福了。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肤色也白,身材消瘦,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美丽,正在等着爱抚;她那种对幸福和爱情的执著追求已经使得她心力交瘁,她再也没有力量掩盖她的感情了。她的整个身形、她眼睛的亮光、她常挂在脸上的幸福笑容,都泄露了她那些秘藏在心底的思想。他觉得很不自在,缩起身子,不出声音,不知道该开口说话,照往常那样开个玩笑把这种事敷衍过去呢,还是该沉默;他感到烦恼,心里暗想:在这儿,在这个庄园里,在这个月夜,在这个美丽的、钟情的、好幻想的姑娘身旁,他竟象在小勃朗纳亚那样冷淡;因为对他来说,这种诗如同那种粗俗的散文一样,显然已经过时了。而且,月夜的幽会也好,腰身很细的白色身形也好,神秘的阴影也好,塔楼也好,庄园也好,象谢尔盖·谢尔盖伊奇那样的“人物”也好,也都过时了。就连他波德果陵自己这样的人,这种老是感到冷冷的沉闷,经常气恼,不善于适应现实生活,不善于从现实生活中取得它所能给与的东西,却难忍难熬地苦苦渴求着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的人,也过时了。如今,他坐在这儿,坐在这个塔楼上,只希望看一场好烟火或者月光下的一个什么行列,要不然就听瓦丽雅再一次朗诵《铁路》,或者看另一个女人站在土堤上,站在眼前娜杰日达站着的地方,听她讲一些有趣而新鲜的话,跟爱情和幸福都没有关系的话。即使她讲到爱情,那也该是号召人们去过一种高尚而合理的新型的生活,说不定我们已经生活在它的前夜,这是有的时候可以预感到的。……“没有人,”娜杰日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