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马祥平静地说。
“太感谢了!”乍看到梦寐以求的珍贵史料,陆费隐很激动,“我一定尽快归还!”蓝册子没有封底,不知缺失了多少。“不知……可以抄录吗?”
“不可以。”马祥斩钉截铁地说,陆费隐一怔,只听他接着缓缓说:“这不是借你的,而是给你的。”
“给我?这,怎么好意思。”他大为意外。
“我有个条件,你答应我,海底就是你的。”
“什么条件?”
马祥看着他的眼睛说:“看完以后,立刻烧掉。”出乎他的意料,陆费隐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双手将册子交还给了马祥。马祥奇怪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
陆费隐黯然说:“我不知道马堂主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这是宝贵的文物史料,我不能让它毁于我手,或许是我和海底没有缘分,还是请您带回去好好保存吧。”
马祥点点头,脸现寂寥,说:“好。”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打火机,打了两下才打着火,巍巍凑近册子,火苗触到书册一角,立刻就燃起火焰。陆费隐吃了一惊,想不到这老头说烧就烧,立刻抢下海底,手忙脚乱扑熄了火,恼火地责备道:“马堂主,你是干什么?”
马祥摇头道:“赤龙堂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你别多问,这不是你问的事——我只告诉你,已经是覆巢之下,我又何惜一件古物。这些日子老想着你说的那番话,难道生在暗处的人和事,就合该永远不见天日?让你烧掉,对你只有好处,这东西……可不是个吉利物。”
陆费隐极为惊异,但他果然没问什么,只说:“可是,海底对赤龙堂到底意义重大,您为什么不把它托付帮里信任的兄弟保管,而是交给我一个外人呢?”
马祥嘴角牵动,露出一丝笑意。“交给你,不会有人知道。”
马祥离去时叮嘱他,不要跟任何人说今晚见过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有这个东西。陆费隐疑惑道:“马堂主,我不懂,除了学历史的人,‘海底’对其他人应该没有价值。”马祥没有回答,他系上风帽,挥手示意不送,匆匆隐没在黑夜中。
一个月后,赤龙堂堂主马祥突然失踪,传言他为仇家所杀。十个堂口陷入火并,警方介入,帮中成员死的死,走的走,抓的抓,剩下的兄弟跟随马祥的弟子,有“门外小爷”之称的许伦远走他乡,又过了两年,许伦被捕。曾经叱咤多年的赤龙堂至此风流云散。
得到海底后,陆费隐就开始动笔写他那本书,断断续续,三年完稿,因为是冷门,又拖了两年,《江湖与命运》才得以出版。这五年间,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妻子去世,他成了鳏夫,女儿的性格日渐封闭,他把家从城里搬到了宕湖。
有一天他带妍漪在宕湖边散步,两人被一条去向不明的小路吸引了,夕阳下落满枯叶的小径像一条金色的河,他们逆流而上,在林间空地看到一座白色的小屋,尖尖的屋顶,半圆形的木窗像眼睛。站在厚厚的枯叶上,陆费隐想,这简直是童话里的家。他低头看到妍漪眼里透出的喜悦光芒,瞬间就做了决定。
买房的曲折不提,陆费隐将小屋扩建成了二层小楼,一俟完工,立即搬家。自从搬来这里,妍漪变成了小野人,新家北面是山,南面是海湾,东面是湖,她热爱游荡,从树林到海滩,沿路拾捡形状怪异的小石头。这种时候,爸爸总是在后面看着她。不陪妍漪,陆费隐的时间就都用来写稿,宕湖的小屋承载着《江湖与命运》的全部记忆。完稿的那天,陆费隐遵守当初与马祥的约定,烧掉了海底。他将书页平整好,小心翼翼放进火盆,看着脆黄的小书萎缩成焦黑一团,化为灰烬。整个过程妍漪一直蹲在他身旁,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父亲始终沉默,于是女儿也保持沉默,像一场不发声的祭奠。
3
暑假里陆费隐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听上去是个年轻女子,说是他的读者,很喜欢他的新书,很多问题希望能当面请教。陆费隐第一反应是推却,住在乡下,进城不易,电邮即可之类。女子却固执地请求登门拜访。陆费隐越听越觉得电话里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时间,地点怎么都想不起来,好奇之下他同意了这次会面。
约定的这天下午,忽然下起了雷雨,雨点大的能砸死人,白茫茫的水幕中能看见闪电的青芒,路早就淹起来了。陆费隐正想,客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来了。望向窗外,就看见小路那头,一个人艰难跋涉而来。那个人举着一把透明雨伞,依稀可见伞下是个穿白衣的窈窕身影,看不清脸,能看见乌黑的头发。
陆费隐下楼开门,看她朝这里走来,那是个年轻女郎,童花头,白风衣,小腿修长,脚踝以下都泡在水里。她跨上门廊,陆费隐接过她手中的伞,注意到她的肩膀被打湿了半边,雨水从发梢不断滴下来。女孩知道自己狼狈,歉然一笑,眸光清亮。“陆费教授,打扰了。”看他的神情意外,提醒道:“我们是约好的。”
“我以为这么大雨,你不会来了。”他侧身,“请进。”
他想起在哪里见过她了。
“你……要不要先用洗手间?”
“好,谢谢!”
她进去以后,门里随即传出见吹风机的声音。陆费隐想起半天没见妍漪了,上楼去找,她果然在阁楼,坐在窗台上看雨,没有回头。只要一下雨,妍漪就喜欢猫在阁楼,雨点打在木头房顶如急鼓敲在头顶,妍漪说:“外面很吵,我就觉得自己很安静。”他看了她一会,轻轻掩上门走开。下楼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穿白风衣的女孩正跪在壁炉前,脑袋探进了炉膛。陆费隐咳了一声,女孩头发一荡,似乎想要跳起来,却一头磕在壁炉架上,她按着后脑站起来,神情有些尴尬,陆费隐便问:“是不是冷了?想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