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公爵,”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我说公爵……”
“您干吗别转了身子,您干吗不抬起头来看我,演这出滑稽戏到底要干什么呢?”他忍不住叫道。
但是她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
“我说公爵,”她第三次声音坚决地重复道,脸上带着不愉快的、不胜其烦的表情,“当时您在马车里对我说,将要宣布咱俩的婚事,当时我吓了一跳:秘密保不住了。现在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我看得很清楚,我根本不合适。打扮自己我会,接待客人说不定也行:请人来喝茶也没什么大不了,特别是如果有用人帮忙的话。但是,要知道,别人从一旁会怎么看呢。当时,星期天上午,我在那家人家看清了许多事。那位漂亮小姐一直看着我,特别是您进来以后。要知道,您当时不是进来了吗,啊?她母亲不过是上流社会一位可笑的老太太。我哥列比亚德金也闹了不少笑话;为了不笑出来,我一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彩绘很漂亮。他母亲只配做修女院的院长;我怕她,虽然她送给了我一条黑披巾。当时她们大家想必从我没有料到的方面对我作了评价;我并不生气,当时,我只是坐在那里想:我算她们的什么亲戚呢?当然,要求于伯爵夫人的只是她的内心素质,因为干家务她有的是用人,此外还得有一种上流社会女人的娇媚举止,只有这样才能接待外国游客。但是那个星期天她们毕竟对我很失望。只有达莎是天使。我非常害怕她们一不留神说出对我的看法,伤了他的心。”
“您不用怕,也不用担心。”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撇了撇嘴。
“如果他因为我而感到害臊的话,我倒一点不在乎,因为这里永远是怜悯多于惭愧,当然,也因人而异。他应该是知道的,与其说她们可怜我,不如说我可怜她们。”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您好像对她们很有意见似的?”
“谁?我?不。”她淳朴地微微一笑。“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当时看了看你们大家:你们大家都在生气,你们大家都在争吵;就不会聚到一起,开怀大笑。这么多财富,欢乐却这么少——这一切我都感到丑恶。话又说回来,现在我除了可怜我自己以外,我并不可怜任何人。”
“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您跟您的哥哥日子过得很艰难?”
“谁告诉您的?胡说八道;现在要艰难得多;现在净做噩梦,而我之所以常常做噩梦,就是因为您回来了。请问,您干吗要回来呢?”
“您愿意再回到修女院去吗?”
“哼,我早料到啦,他们肯定会让我再进修女院的!你们的修女院对我有多稀罕呀!我干吗要进修女院呢,我现在去干吗?现在我孤苦伶仃!再开始第三次生活就晚了。”
“您因为什么事很生气,总不会是怕我不爱您吧?”
“您爱不爱,我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倒是我怕我自己不会狠下心来不爱什么人。”
她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
“大概有件很大的大事,我对不起他,”她突然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不过我不晓得我错在哪里,糟糕就在于我百思不得其解。常常呀常常,在这五年里,我日夜担心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他。我常常祷告呀祷告,老是想着我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他,铸成了大错。结果发现这都是真的。”
“发现了什么?”
“我只怕他那方面有没有什么。”她继续道,没有回答问题,甚至好像根本没听清似的。“再说他也不该跟这样一些小人鬼混。伯爵夫人恨不得一口吃了我,虽然她让我坐了她的马车。大家都参与了这一阴谋——莫非他也裹进去了?难道他也背叛了我(她的下巴和嘴唇发起抖来)?我说:您看过关于格里什卡·奥特列皮耶夫的故事吗?也就是在七座大教堂里受到诅咒的那个人?”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言不发。
“不过,我现在要向您转过身来了,我要看着您,”她仿佛突然打定了主意似的,“您也向我转过身来看着我,不过要看得仔细点。我想最后一次证实一下。”
“我早在看您了。”
“唔,”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说,凝神端详着他,“您大大地发福了……”
她本来还想说什么话,但是突然方才那种恐惧感又第三次猛地扭曲了她的脸,她又向前举起手来,身子往后一缩。
“您倒是怎么啦?”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几乎发狂般叫道。
但是这恐惧只持续了一刹那;她脸上绽起了一种奇怪的笑容,疑心重重的、不愉快的笑容。
“公爵,我求您了,请您站起来,走进去。”她突然用一种坚决而又执拗的声音说道。
“怎么走进去?让我走到哪儿?”
“整整五年了,我一直在想象他怎么走进来。您先站起来,走到门外去,走到那个房间去。我就这么坐着,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似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而您经过五年的走南闯北之后突然走了进来。我想看看这会是什么样子。”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私下里恨得咬牙切齿,他悻悻然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
“够了。”他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说道。“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请您听我说嘛。劳驾了,如果您办得到的话,请您集中您的全部注意力。要知道,您并不完全是疯子!”他不耐烦地脱口说道。“明天我就要宣布我们的婚事。您永远也住不进我家的大公馆,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您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吗,不过离这里很远?在山里,在瑞士,那里有个地方……您放心,我永远不会抛弃您,也不会送您进疯人院。我的钱足够咱俩生活了,不用向别人伸手。您会有一个女用人,您不用干任何活。不管您想要什么,只要办得到,都会给您弄来。您可以祷告,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做什么都可以。我决不干涉,我也一辈子都不离开我那个地方。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一辈子不跟您说话;您愿意的话,也可以像过去在彼得堡的贫民窟里那样,每天晚上跟我讲您的故事。如果您想听我读书,我可以读给您听。但是就这样过一辈子,在一个地方,而这地方是很闭塞枯燥的。您愿意吗?您拿不定主意?将来您不会后悔,不会用眼泪,用诅咒来折磨我?”
她非常好奇地听完了他的话,长时间保持着沉默,在想。
“这一切我都觉得难以置信,”她终于嘲弄而又厌恶地说道,“也许,就这样,在那山里,我一住就是四十年。”她笑了。
“那又怎么啦,咱们就住它四十年好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紧了眉头。
“哼。我说什么也不去。”
“甚至跟我一起也不去吗?”
“您算老几,干吗我要跟您一起去?跟他连续四十年待在山上——听,想得倒美。说真的,如今冒出了一些多么有耐心的人啊!不,让雄鹰变成猫头鹰,那是办不到的。我那公爵可不是这样的人!”她骄傲而又庄严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