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利普京时,他已经在彼得堡,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两星期。当时他发生了一件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甚至很难解释他当时的所作所为。据说,他有一份冒名顶替的护照,完全可以潜逃国外,而且他身边还有一笔巨款,可是他却留在彼得堡,哪儿也没去。有一段时间他在到处寻找斯塔夫罗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后来就突然喝起酒来,开始荒淫无度,像个完全失去理智和忘了自己处境的人。他就是在彼得堡某处的一家妓院里被捕的,当时他已喝得烂醉。风传,他现在毫不沮丧,在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时胡说一气,并抱着某种洋洋得意之态和希望(?),准备对付即将到来的开庭审讯。他甚至打算在法庭上申辩。托尔卡琴科是在逃跑大约十天后在县里某地被捕的。他的表现要规矩得多,既不胡说八道,也不支吾搪塞,凡是他知道的事都一一作了交代,并不为自己开脱,他老老实实地认罪服罪,但他喜欢夸夸其谈;说得很多,也很乐意说,可是一谈到他对平民和平民中的革命(?)分子的了解时,他甚至还端起架子,摆好姿势,渴望有人喝彩。听说,他也打算在法庭上发表演说。总之,他和利普京并不十分害怕,这甚至叫人纳闷。
我再重复一遍,此事尚未结案。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敝城的上流社会已经休息过来了,恢复了元气,也玩够了,有了自己的看法,有些人甚至差点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成是天才,起码“具有天才般的本领”。“有个组织,您哪!”俱乐部里的人竖起大拇指说。不过这一切也并无大碍,再说,说这话的人也不多。相反,另一些人虽然并不否认他才思敏捷,办事干练,但又说他根本不了解现实,可怕地脱离实际,冥顽不灵,有点变态,只及一点,不计其余,思想偏激,由此而产生了异乎寻常的轻举妄动。关于他的道德品质,大家的意见倒完全一致;这方面任何人都没有争议。
说真的,我不知道还应当提到谁,才不致把谁谁谁给忘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已不翼而飞,永远不回来了。老太婆德罗兹多娃越活越像个娃娃了……不过还得讲一个阴森森的故事。我只讲事实。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回来后就留住在她城中的府邸。所有积累下来的消息向她一下子蜂拥而来,使她感到十分震惊。她把自己独自锁在家里。当时已是晚上,大家都累了,早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一名侍女神秘兮兮地递给达里娅·帕夫洛芙娜一封信。按照她的说法,这封信昨天就来了,但是来得很晚,大家已经安歇了,因此她没敢叫醒她。这封信不是邮寄的,而是通过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人带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交给阿列克谢·叶戈雷奇的。阿列克谢·叶戈雷奇则于昨晚立刻亲自送达,交到她手中,又立刻返回斯克沃列什尼基去了。
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那颗芳心怦怦跳着,久久地看着这封信,不敢拆开。她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是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写来的。她看见信封上写着:“送交阿列克谢·叶戈雷奇,请转达里娅·帕夫洛芙娜,机密。”
以下就是这封信的原文,尽管这位俄国少爷在欧洲受过很好的教育,可是却没有学好俄文,因而在遣词造句上出了不少差错,以下一仍其旧,概未修改。
亲爱的达里娅·帕夫洛芙娜:
曾几何时,您曾想要到我这里来,做我的“陪床护士”,并让我答应,一旦需要便派人去请您。再过两天我就要走了,而且再不回来了。您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去年,我像赫尔岑一样成了乌里州的公民,而这事谁也不知道。我在那里已经买了一幢小房子。我还有一万两千卢布;我们一起去,并在那里永久定居。我永远不想离开那里到任何地方去了。
那地方很寂寞,是个很深的山沟;群山环抱,对人的视线和思想都是个束缚。十分阴暗。我因为有一座小房子要卖。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把它卖掉,再在别的地方另买一座。
我身体不好,常产生幻觉,我希望能用那里的空气把这病治好。这是指生理上,而精神上您全都知道,不过是不是全知道呢?
我给您讲了我生平中的许多事。但并不是全部。
甚至对您也不是全部!顺便说说,我重申,对妻子的死我良心上是有罪的。在那件事以后,我俩没有见过面,因此我要再说一遍。对于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我也是有罪的,但这事您知道,这事您几乎全部预言到了。
您最好不要来。我叫您来是非常卑鄙的。再说您又何必把您的一生跟我一起埋葬呢?我感到您可近可亲,我在烦恼中,有您在我的身旁,就会觉得好过些:只有当着您一个人的面,我才敢公开谈论我自己。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您主动要当我的“陪床护士”——这是您的原话;做这么大的牺牲又何苦呢?您也应当懂得,虽然我叫您来,但我并不可怜您,虽然我等您来,但我并不尊重您。然而我却偏要叫您来,硬要等您。不管怎么说吧,我需要听到您的回答,因为我很快就要走了。如果这样,我就只能一个人走了。
我对乌里并不抱任何希望,我只是到那里去而已。我并不是故意要挑一个阴森可怖的地方。我在俄国了无牵挂——我在俄国就像在任何地方一样,一切都感到陌生。不错,较之别的地方,我更不喜欢住在俄国;但是甚至在俄国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憎恨!
我曾经到处尝试过我的力量。这是您劝我的,“以便了解自己”。在这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显示我自己而做的尝试中,就像过去我在我的一生中所做过的同类尝试一样,我的力量是无限的。我曾当着您的面挨了令兄的一记耳光,但是我忍了;我还曾公开承认我结过婚。但是运用这力量又何苦呢——过去我从来没有看到这样做有什么好处,现在也看不出,虽然您在瑞士的时候曾对此予以鼓励,我也相信了您的鼓励。我依然像素来那样:可以希望做好事,并由此感到高兴;与此同时,我也可以希望做坏事,也照样感到高兴。但是这两种感情像过去一样永远浅薄得很,从来不十分强烈。我的愿望太不足道了;它不足以支配我的行动。抱住一根原木可以泅渡过河,可是抓住一根劈柴却过不了河。我说这话是为了让您明白,我到乌里去并不抱任何希望。
像过去一样,我并不责怪任何人。我曾经尝试过荒淫无度,纵情酒色,并在其中耗尽了力量;但是我不喜欢,也不愿意纵情酒色。最近一段时间,您一直在注视我的行动。您知道吗,我甚至一直愤愤然看待我国的那些否定派,是因为我嫉妒他们寄希望于未来吗?但是您不必害怕:我绝不会成为他们的同伙,因为我根本不同意他们的观点。至于为了打哈哈,存心气气他们,我也办不到,倒不是因为我害怕成为别人的笑柄——我是不会害怕成为笑柄的——而是因为我毕竟还有点上等人的习惯,这样做我感到厌恶。但是假如我对他们的愤恨更强烈一些,对他们的嫉妒更深一些,说不定我倒会跟他们走到一起的。您想,对我来说这多么轻而易举啊,我折腾过多少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