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打定了主意把这份东西付印,并将印好的三百份运回俄国。等时间一到,我就分送警察署和地方当局;同时分别寄给所有的报纸编辑部,请他们公开发表,同时也分寄在彼得堡和在俄国许许多多认识我的人。同样,这份东西也将译成外文在国外发表。
我知道,我在法律上也许不会有麻烦,起码不会有大的麻烦;我是主动自首的,没有原告;此外,也没有任何证据,即使有,也非常少。最后,还有关于我理智失常的根深蒂固的想法,还有我的亲人肯定会利用这一想法竭力奔走,这一切就可能消除对我有危险的任何法律追究。我之所以要申明这点是为了顺便证明我的脑子十分健全,而且我明白我的处境。但是对我来说还将留下知道我全部底细的人,他们将看着我,我也将看着他们。这样的人越多越好。这是否会减轻我的罪名呢——我不知道。我只能采取这最后的办法了。
再说一遍:如果到彼得堡警察署仔细查找一下的话,说不定是能够找出点线索来的。那两个小市民夫妇也许还住在彼得堡。当然会记起那幢楼房。这公寓是天蓝色的。我哪儿也不去,若干时间内(一年左右或两年),我将一直待在家母的庄园斯克沃列什尼基。假如当局传唤,我随叫随到。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
三
阅读持续了一小时。吉洪读得很慢,说不定有些地方还读了两遍。在所有这段时间内,斯塔夫罗金都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着。说来也怪,这天整个上午他脸上微微显露出来的那种不耐烦、心不在焉以及仿佛在说胡话的样子,几乎都消失不见了,代之出现的是沉着、镇定,以及仿佛某种程度的真诚,这就使他拥有一种近乎尊严的仪表。吉洪摘下眼镜,以某种谨慎的口吻首先开口道。
“能不能在这个文件上做某些改动呢?”
“干吗?我写的全是实话。”斯塔夫罗金答道。
“最好在措词上略微改动一下。”
“我忘了预先告诉您,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绝不会放弃我的意图,您不用费心劝我了。”
“您方才,还在我阅读之前,并没有忘了告诉我。”
“反正一样,我再说一遍:不管您的反驳多么有力,我是绝不会放弃我的意图的?请注意,这句话不管说得是否恰当——爱怎么想随您便——我根本无意强求您,让您赶快反驳我,让您赶快来劝我。”他又加了一句,仿佛忍不住霎时间又突然陷入方才说话的那种腔调,但是又立刻悲伤地对自己刚才说的话微微一笑。
“我无法反驳您,尤其无法劝您放弃您的意图。这想法是伟大的想法,基督教的思想也无法表达得比这更完全了。一个人若要忏悔,也无法比您想要做的这件非常的功德做得更好了,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这是真的忏悔和真的基督教思想的话。”
“我觉得,这话很精深而又微妙;还不是反正一样?我写的全是实话。”
“您好像故意要把自己形容得比您心里想的还坏些……”吉洪越说越大胆了。显然,这“文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形容’——我对您再说一遍,我不是‘形容自己’,尤其不是‘故作姿态’。”
吉洪迅速垂下了眼睛。
“这文件直接出自一颗受到重创的心的需要——我理解得对吗?”他固执地又异常热烈地继续说下去,“是的,这是忏悔和忏悔的自然需要,这需要战胜了您,您走上了一条伟大的路,前所未闻的路。但是您似乎先就恨起了所有那些将会读到这里所描写的事情的人,并向他们发出挑战。您既然不敢承认自己的罪行,干吗要耻于忏悔呢?您说,让他们看着我好了;嗯,您自己,您将会怎样看他们呢?在您的叙述中,有些地方被您的措词强化了;您似乎在欣赏您的心理,而且抓住每个枝节不放,您只想用您心中原本没有的冷酷无情来使读者惊叹。这岂不是一个罪人向法官提出的傲慢的挑战吗?”
“哪里是挑战呀?我排除了我个人的任何议论。”
吉洪闭口不答。他苍白的脸上甚至泛出了红晕。
“咱们先不谈这个。”斯塔夫罗金生硬地终止道,“请允许我也向您提个问题:我们在这之后(他摆头指了指那份东西)已经谈了五分钟,可是我看不出您有任何憎恶或者感到羞耻的表情……好像您并不感到厌恶似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冷笑了一声。
“就是说您倒愿意看到我不如对您表露出一种蔑视。”吉洪硬是把话说完了,“我对您毫不隐瞒:一个人的游手好闲的力量,居然存心用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事,真使我不寒而栗。
“至于这罪行本身,那么许多人也在同样造孽,但是他们却心安理得,处之泰然,甚至认为这是一个人年轻时难以避免的过错。有些作过同样孽的老人,甚至还轻薄地自鸣得意。所有这些令人发指的事充满全世界,而您却能对此深恶痛绝,这就十分难得了。”
“看了这份东西后,您该不是对我肃然起敬吧?”
“我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比您同这小姑娘发生的事更大和更可怕的罪行了。”
“咱们先别谈论孰短孰长。我感到有点奇怪的是您对其他人和对这类罪行似乎司空见惯的说法。我也许根本不像我在这里写的那样痛心疾首,也许,我还果真给自己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他又出人意料地补充道。
吉洪再一次闭口不语。斯塔夫罗金甚至没有想到要走,相反,又开始不时陷入一种深沉的思考。
“那么,那姑娘,”吉洪又十分胆怯地开口道,“也就是您在瑞士跟她分手的那姑娘,我想冒昧地请问,她现在……在哪儿?”
“在这里。”
又是沉默。
“我也许给自己加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斯塔夫罗金固执地再次重复道。“话又说回来,既然您发现我在挑战,那,就算我用自己的这份粗鄙的自白在向他们挑战吧,那又怎么样呢?我要促使他们更加恨我,如此而已。要知道,我倒觉得这样心里要好受些。”
“您的意思是说他们的恨将唤起您的恨,他们恨您,您心里就会觉得比接受他们的怜惜好受些,是吗?”
“您说得对。要知道,”他突然笑起来,“说不定他们会管我叫伪善者和虔诚的伪君子,哈哈哈?不是这样吗?”
“当然,也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那您希望什么时候执行这个意图呢?”
“今天,明天,后天,我怎么知道呢?不过会很快。您说得对:我认为非这样做不可,我要选一个适合报复、充满仇恨和我最恨他们的时刻突如其来地公之于众。”
“请回答一个问题,但是要说实话,回答我一个人,就回答我:假如有人宽恕了您干的这事(吉洪指了指那份东西),而这人并不是您一向尊敬或者害怕的,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您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人,他默默地、私底下读了您的这份可怕的自白,当您想到这人的时候,您心里会感到好受些呢,还是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