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热带。苏门答腊岛上就有。”
“这是在美洲吧?有人说,那里的人是头朝下走路?”
“不是头朝下。您说的是对蹠者。”
我说明了美洲的地理位置,也尽可能解释了什么叫对蹠者。他那么认真地听着,好像此来的目的就是要搞清楚对蹠者是什么意思。
“啊,是这样!去年我看了一本关于拉瓦利埃尔伯爵小姐的书,是阿列菲耶夫从副官那里拿来的。这是真事还是随意虚构的呢?那是大仲马的作品。”
“当然是虚构的。”
“好吧,再见。多谢您啦。”
于是彼得罗夫消失了,实际上我们的谈话几乎从来就是这样。
我开始了解他的情况。M知道了这段交往,甚至向我提出了警告。他对我说,不少苦役犯都使他心生畏惧,尤其是在初期,在入狱后的最初几天。但他们中的任何人,甚至卡津都不像这个彼得罗夫那样,给他留下了如此可怖的印象。
“这是所有苦役犯中最果断、最无畏的一个,”M说,“他无所不为;任性起来,什么也拦不住他。他甚至能杀了您,只要他起了这个念头,就那么干脆地杀了您,决不皱一皱眉头,也决不后悔。我甚至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
这个评语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可是M却不能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感觉。奇怪的是:此后一连几年我对彼得罗夫都是了解的,几乎每天都和他在一起交谈;他向来真心地依恋我(不过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虽然这些年来他在监狱里谨言慎行,没有任何骇人听闻的劣迹,可我每一次在看着他并与他交谈的时候都认定,M的看法是对的,彼得罗夫也许就是个最果敢、最无畏和不知自我约束的人。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也无法回答。
不过,我要指出,他就是那个要杀死少校教官的彼得罗夫,当时他被叫去受体罚,而少校就在要动刑的那一刻乘马车走了,诚如囚犯们所说,是“奇迹救了他一命”。另外一次,那还是在服苦役之前,团长在军事训练时打了他。想必在此之前他曾多次挨打;可是这一次他不愿忍受,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展开的队列前面捅死了自己的团长。不过我不了解他的详细经历;他从来也没有对我讲过。当然,这些都是突然的爆发,这时全部天性整个儿地陡然显露了出来。然而这在他身上毕竟还是很罕见的。他确实谨言慎行,甚至很温顺。他的内心隐藏着激情,而且是强烈的、炙热的激情;但烧红的煤炭往往蒙着一层灰烬,在静悄悄地阴燃。和别人不同,在他身上自我吹嘘、爱慕虚荣的特点连影子也没有。他很少与人争吵,但也并不和谁特别亲近,只有西罗特金是个例外,那也只有在需要用到他的时候。不过有一天我看到他是真生气了。起因是分配的时候少给了他一个什么东西。与他争吵的是一名魁梧有力的囚犯,此人凶狠、爱惹事、好讥诮,而且绝非胆小怕事之辈,名叫瓦西里·安东诺夫,是民事类犯人。他们已经叫嚷了好久了,因而我想,闹到最后顶多也不过就是三拳两脚了事,因为彼得罗夫虽然不大会动真格的,但偶尔甚至会像最无赖的苦役犯那样打架骂人。然而这一回却并非如此:彼得罗夫勃然变色,嘴唇发抖、发青;他透不过气来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地、非常缓慢地用一双落地无声的赤脚(夏天他很喜欢打赤脚)向安东诺夫走了过去。突然,喧哗吵嚷的牢房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安东诺夫跳起来迎了上去:他已面无人色……我不忍心看下去,走出了牢房。我料想,不等我走下台阶,就会传来被杀者的惨叫。不过,这一次也没有出事:安东诺夫在彼得罗夫还没有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就赶忙把引起争吵的东西给他扔了过去。(原来是最不值一提的破烂玩意儿,一条包脚布。)不用说,过了两分钟,安东诺夫还是骂了他几句,以免后悔,也为了保持体面,想表明他并不是真的就那么怕他。不过,彼得罗夫对这种骂骂咧咧的话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没有搭腔:问题不在于骂人嘛,反正是他赢了;他很满意,把破烂玩意儿收了起来。一刻钟后,他已经照旧在监狱里无所事事地闲逛,似乎在寻找哪里有人讲什么新奇事儿,好凑过去听听。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可是不知怎么,却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他对所见所闻大多抱着冷漠的态度,就那样在监狱里无事闲逛,跑来跑去。也可以把他比作劳动者,一个健壮的劳动者,他能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可是在没有工作给他做的时候,他就等着,坐下来和孩子们玩耍。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蹲在大牢里,为什么不逃跑?他是不会想到逃跑的,如果他没有要逃跑的强烈愿望的话。像彼得罗夫这样的人,理智起作用只有在他们还没有什么强烈愿望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深信,他能利落地逃走,能瞒过所有的人,能整个星期不吃不喝躲在哪里的树林里或河边的芦苇里。但他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个主意,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想要这样做。我从未发现他有深远的思虑、特别清醒的看法。这些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观念,毕生都在无意识地驱使他们来去奔波;他们就这样一辈子跑来跑去,直至找到完全合乎自己愿望的事业为止。我有时感到奇怪,这个因为挨打就杀死自己长官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乖乖地躺下忍受树条的抽打呢。有时他带着酒被抓到了,就会挨这样的体罚。和那些没有手艺的苦役犯一样,他偶尔会去贩私酒。但他在躺下受刑时也仿佛是自愿的,或者说,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该罚;否则他是绝不会躺下的,打死也不会。我也觉得奇怪,尽管他对我显然很依恋,却又偷我的东西。他时不时地会这么干。就是他偷了我的《圣经》,我只是托他把书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去。就几步路的距离,可他居然在路上找到了买家,他卖了书就立刻去喝酒,把钱花光了。想必他那时很想喝酒,既然很想做一件事,那就必须做到。所以有人会为了二十五戈比的硬币去杀人,拿这枚硬币换了半瓶伏特加来喝,尽管在别的时候他会放走身怀十万卢布的过客。晚上他亲自向我承认了偷书的事,不过没有一点窘态,也毫无悔意,完全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在讲一桩极其普通的事情。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我是舍不得我的《圣经》啊。他听着,一点不动气,甚至很温顺;承认《圣经》是非常有益的书,真诚地惋惜我现在没有这本书了,但是根本不为他偷了书而感到懊悔;他看上去是那样充满自信,以致我骂不下去了。他忍受我的责骂,想必是认为,对他的这种行为不可能不破口大骂啊,那就让他宣泄一下,消消气,发发牢骚吧;认为其实这都是废话,很荒唐,一个严肃的人是羞于说这种话的。我觉得,他向来把我看作一个孩子,简直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儿,连最简单的人情世故也不懂。举例来说,假如我主动跟他谈起科学和书本知识之外的什么话题,诚然,他是回答我的,不过好像只是出于礼貌,仅限于极简短的回答。我时常自问:他平常向我问到的那些书本知识对他有什么意义呢?在这样交谈的时候,我时不时会从旁观察:他该不是在嘲弄我吧?然而不是;他通常是认真地留心听,可又并不是很上心,这后一种情况有时使我很恼火。他能明确地提出问题,但对我所提供的知识并不感到惊奇,甚至只是三心二意地听听而已……我还觉得,他不假思索地认定,不能像跟别人谈话那样跟我谈话,除了谈书本以外,我什么也不懂,也不会懂,所以多谈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