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少校教官?”
“哪一个?难道您没看见?”
“没看见。”
“可他就站在您面前,离您只有一俄尺啊。”
但伊赛·福米奇极其严肃地对我说,他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少校,那时他在祈祷,陷入一种狂热状态,以致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仿佛此刻亲眼看见,伊赛·福米奇在周末往往无所事事地在监狱里到处闲逛,竭力什么也不干,这是教规关于周末的规定。他每次从自己的祈祷室回来,都会对我讲一些匪夷所思的笑话;给我带来一些恶劣透顶的彼得堡的新闻和谣传,还硬说都是从自己的犹太人朋友那里听来的,而他们是根据第一手的资料。
不过,关于伊赛·福米奇我已经讲得太多了。
全城只有两个公共澡堂。一个是犹太人所拥有的,都是单间,一个单间收费五十戈比,是为上层人物开设的。另一个主要是平民澡堂,破旧、肮脏、拥挤,我们监狱的人就是被带往这个澡堂。天气寒冷,却阳光明媚。囚犯们能走出城堡,看看城市就很高兴了。一路上说笑声不断。整整一个排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押送着我们,使全城的人都感到惊异。在澡堂里我们立刻被分为两班:第一班洗澡时,第二班要在冷飕飕的脱衣间里等候,由于澡堂狭小不能不这么办。然而尽管如此,澡堂还是太小,哪怕只是我们一半的人,也难以想象,它怎能容纳得下。但彼得罗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不等邀请,就主动赶来帮助我,甚至提议为我搓澡。还有巴克卢申也与彼得罗夫一起,表示自愿为我效劳,他是单人囚室的犯人,我们这里都叫他工兵,我曾提到过他,说他是囚犯中最快活、最亲切的人,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我和他已经有些交情了。彼得罗夫甚至帮我脱衣服,因为我还不大习惯,脱衣服要花很长时间,而脱衣间又很冷,几乎和户外一样。顺便说说:囚犯要脱衣服是很难的,要是他还没有学过的话。首先,要学会很快地解开镣铐的衬垫。这些衬垫都是用皮革做的,有四俄寸长,放在内衣上面,直接垫在一个套在腿上的铁环里边。一副衬垫的价钱不少于六十戈比,实际上每个囚犯都要自己花钱买,因为,不言而喻,没有衬垫是无法走路的。铁环不是紧箍在腿上,在铁环和腿之间能塞进一根手指;这样铁环就在腿上碰击和摩擦,一天下来,没有衬垫的囚犯会把腿擦伤。但解开衬垫还不算难,难的是要学会熟练地从镣铐里脱下内衣。这可是一整套的戏法。要脱下内裤,假定从左腿开始,先要把它从腿和铁环之间穿过去;然后将这部分内裤往回塞过同一个铁环,从而褪下左裤腿;然后把从左腿脱下的部分再从右腿的铁环内塞过去;这以后再把从右腿铁环塞过去的部分全都往回塞过来。要穿上内衣也是这样的麻烦事儿。新来的人简直难以想象该怎么办;第一个教会我们的是托博尔斯克的囚犯科列涅夫,过去的强盗首领,当时他被锁在铁链上已有五年。不过,囚犯们已经习惯了,做起来毫不为难。我给了彼得罗夫几个戈比,让他准备了肥皂和擦身用的纤维团。不错,公家也给囚犯们发了肥皂,每人一小块,有两戈比硬币大,有“中等”人家在晚上作为饭后小吃的一小片干酪那么厚。肥皂就在脱衣间出售,此外还供应热蜜水、面包圈和热水。按照与澡堂老板的约定,只给每个囚犯提供一盆热水;谁想洗得干净些,可以付半戈比铜币再买一盆水,水就从脱衣间专设的窗口递进澡堂。彼得罗夫脱了衣服以后,甚至来搀扶我,因为他发觉,我戴着脚镣步履艰难。“您把它提得高一点,提到腿肚子上,”他扶着我说,就像照管小孩的男仆,“这里要小心,有门槛。”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很想告诉彼得罗夫,我一个人能走;可他是不会相信的。他把我完全当成一个未成年的笨拙的孩子,人人都该给予帮助。彼得罗夫绝不是仆人,首先要知道,他并不是仆人。要是我敢于侮辱他,他是知道如何对付我的。我根本没有许诺过要给他酬劳。他自己也没有提过这种要求。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关照我呢?
当我们打开澡堂的门的时候,我以为我们进了地狱。请想象一下,一个十二步见方的房间,一下子挤进去的也许有一百人,少说想必也有八十个人,因为囚犯一共分为两班,而我们到澡堂来的约有二百人。眼前是雾蒙蒙的蒸汽、烟子、垃圾,拥挤得无处插足。我吓坏了,想回头,但彼得罗夫立刻鼓励了我。我们请求坐在地板上的人弯弯腰,让我们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越过人们的头顶挤到了靠墙的长凳跟前。但长凳上的位子都被人占了。彼得罗夫宣称要花钱买一个位子,当即就跟一个坐在小窗口旁的囚犯讲价钱。他为了一个戈比让出了自己的位子,立刻从彼得罗夫的手里接了钱,彼得罗夫是把钱攥在手心里带着的,他有先见之明,是预先拿了钱进澡堂的,那个人立即钻到我位子下面的长凳底下,那里又暗又脏,到处都有几乎半指厚的黏糊糊的污垢。可是几条长凳下面的位子也都占满了,那里也只见人们在蠕蠕而动。囚犯们佝偻着坐在地板上,用自己盆里的水往身上泼,连巴掌大的空地方也没有。其他人都戳在他们之间,拿着自己的木盆站着洗澡;污水从他们身上直接淌到坐在下面的人们剃过的脑袋上。蒸浴床和所有通往那里的小阶梯上都有缩成一团坐着洗澡的人。不过在洗澡的很少。老百姓是很少用热水和肥皂洗澡的;他们只洗可怕的蒸浴,然后用冷水冲洗,——这就算是洗澡了。蒸浴床上约有五十把浴帚同时举起又落下;人人都在如醉如痴地抽打着自己。蒸汽时时刻刻都在加热。这已不是热气;这是地狱之火。这一切在发出刺耳、嘈杂的声音,混合着在地板上拖动的一百条铁链的响声……有些人想走过去,却绊在别人的铁链上,而自己又撞在坐着的人的脑袋上,于是跌倒、谩骂,还把别人拖带得歪歪倒倒的。污水横流。大家都处于一种心醉神迷、极度亢奋的状态;处处响起尖叫声和吵闹声。在脱衣间供水的小窗口旁,人们在叫骂、拥挤、群殴。领到的热水在端到地方之前,一路上泼溅在坐在地板上的人的头上。偶尔从窗口或半开的门外探进一名士兵的胡子拉碴的脸,他手里拿着枪,在窥探有没有越轨的行动。囚犯们剃了半边的脑袋和被蒸汽蒸得通红的身躯显得更加畸形了。在蒸得通红的背上,曾经受过鞭刑和棒刑的伤疤自然会鲜明地显露出来,以致现在看起来,他们的脊背仿佛又被打得鲜血淋漓。可怕的伤疤啊!我望着他们不寒而栗。每一次加热——蒸汽便像炙热的浓雾弥漫于整个澡堂;所有的人都放声狂笑,大喊大叫。在云雾般的蒸汽中闪现着伤痕累累的脊背、剃了半边的脑袋、蜷曲的手臂和腿;此外,伊赛·福米奇在最高的蒸浴床上可着嗓子狂笑。他在蒸浴床上被蒸得神思恍惚,但似乎不论怎样的热气也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花一个戈比雇了一名蒸浴工人,可是他终于忍受不住,扔下浴帚,跑去用冷水淋身。伊赛·福米奇没有灰心,他雇了第二个、第三个工人:他已经下决心为这件事不惜破费,一定要换到第五个蒸浴工人。“洗得真痛快,好样的伊赛·福米奇!”囚犯们在下面向他欢呼道。伊赛·福米奇自己觉得,此刻他把大伙儿都比下去了,胜过了所有的人;他得意极了,又用尖锐刺耳的声音狂吼着他的咏叹调:咧—咧—咧—咧—咧,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我不禁在想,如果哪一天我们这些人都下了地狱,地狱一定很像这个地方。我忍不住把这个猜想告诉了彼得罗夫。他只是朝四周看了看,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