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在自己身边为他也买一个位子;可是他在我脚边坐下,还说他这样很舒适。这时巴克卢申在帮我们买水,并按照需要把水端过来。彼得罗夫声称要帮我从脚洗到头,这样“您身上就干干净净的了”,还一再劝我洗蒸浴。我不敢冒险洗蒸浴。彼得罗夫用肥皂替我擦洗了全身。“现在我要洗洗您的小脚了。”他最后加了一句。我本想回答说,我自己能洗,可是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摆布。这一声“小脚”决没有丝毫奴颜婢膝的意味;其实就是彼得罗夫不能把我的脚叫作脚,大概是因为其他正常人的脚是脚,而我的脚还只是小脚。
为我洗了澡以后,他又那样殷勤地扶着我,步步提醒我要当心,仿佛我是个瓷人儿似的,一直把我送到脱衣间,并帮我穿上内衣,等到把我完全安排妥当,这才跑回澡堂去洗蒸浴。
回到监狱,我请他喝杯茶。他没有拒绝,喝了茶,道谢了一声。我有了一个主意,要慷慨解囊,拿半瓶伏特加款待他。在我们的牢房里就找到了半瓶伏特加。彼得罗夫非常满意,他把酒喝干,满意地“嗨”了一声,说我让他完全恢复了活力,随即匆忙地赶往伙房,似乎那里有什么事等着他去解决。他走后,另一个来闲谈的人是巴克卢申(工兵),我在澡堂里也曾邀请他来喝茶。
我不知道有谁的性格比巴克卢申更招人喜爱的了。的确,他在别人面前是不甘示弱的,还时常与人争吵,不喜欢别人干预他的私事,——总之,他是善于保护自己的。不过,他只是短暂地争吵几句就算了,看来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很喜欢他。他不管到哪里,都会受到大家的欢迎。甚至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世上最爱逗乐的人,而且永远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他是三十岁左右的高个儿小伙子,有一张英气勃勃而质朴的脸,相当漂亮,脸上长着一颗瘊子。有时他为了模仿遇到的随便什么人而把这张脸扭曲得那样滑稽可笑,以致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他是爱逗笑的人之一。然而他决不纵容我们那些对玩笑抱有敌意而无端挑剔的人,因而谁也不曾骂他是“轻浮无聊”之辈。他充满热情和活力。早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他就与我结识了,自称是世袭兵出身,后来在工兵部队服役,甚至受到某些大人物的赏识和关爱,他回首往事,是引以为自豪的。他立刻就向我问起彼得堡的情况。他甚至还读了些书。他到我这里来喝茶的时候,一开始就把全牢房的人都逗笑了,这是因为他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早晨中尉Ш怎样把我们的少校教官臭骂了一顿,他随即在我身边坐下,带着满意的样子向我宣布,看来能演戏了。监狱里要在节日里演戏。有了几个自告奋勇的演员,凑合着搞了些舞台布景。城里有些人答应把自己的衣服提供给演员,还有女式服装;甚至有希望能通过一名勤务兵搞到一套有穗带的军官制服。但愿少校教官不要像去年那样禁止演出。不过,去年圣诞节少校的心情不好:不知在哪里赌输了钱,再加上监狱里有人闹事,是在气头上禁演的,眼下也许不会为难我们。总之,巴克卢申处于兴奋状态。显然,他是演剧的主要发起者之一,我当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去看这场演出。巴克卢申期盼演出成功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很合我的心意。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畅谈起来了。顺便说一句,他曾告诉我,他并不是一直在彼得堡服役;他在那里犯了错误,被流放到Р城,不过是让他在卫戍营当士官。
“我就是从那里被流放到这里来的。”巴克卢申说。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他。
“为什么?您的看法呢,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恋爱了!”
“嘿,为这事儿还不至于流放到这里来。”我笑着反驳道。
“真的,”巴克卢申接着说,“真的,我就是在恋爱的时候拿手枪打伤了那里的一个德国佬。难道为了一个德国佬就要被流放吗,您给评评这个理吧!”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呢?您讲讲吧,我很感兴趣。”
“一个非常可笑的故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
“那更好啊。您讲讲吧。”
“讲讲?好吧,那您就听着……”
虽然我听到的故事并不可笑,然而却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凶杀案……
“事情是这样的,”巴克卢申开始说道,“被流放到Р城后,我一看,是一座很漂亮的大城市,只是有不少德国人。嘿,当然啦,我还年轻,长官对我也不错,我只管歪戴着帽子逛来逛去,就是混日子呗。我对那些德国女人挤眉弄眼。这时我喜欢上了一个德国女孩路易莎。她俩,她和她的姑姑,都是洗衣女工,不管什么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那个姑姑年纪大了,很爱挑剔,她们的生活倒还富裕。我起初绕道从她窗前经过,后来还成了真正的朋友。路易莎能讲一口流利的俄国话,只是卷舌音好像发得不大清楚,——她就是我还从未遇到过的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我起初想这样那样,可她对我说:不,你不可以这样,萨沙,我要保持自己纯洁无瑕的童贞,成为配得上你的妻子",于是只限于含情脉脉,笑声是那样清脆悦耳……她是多么纯洁呀,除了她,我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女孩。她却激起了我娶她的念头。您想呀,怎能不娶她呢!于是我准备去向中校提出申请……我突然想起——有一次约会,路易莎没有出来,第二次也没有来,第三次不见人影……我寄了一封信给她,没有回音。我想,这是怎么了?就是说,倘若她要欺骗我,那么她就会给我写回信,也会来赴约。可她连说谎也不会啊;就这么决裂了。我想,这是姑姑在作梗。我不敢去见姑姑;虽然她也了解情况,可我们毕竟是在某种借口下悄悄地交往。我要疯了,我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说:你若不来,我亲自去见姑姑。"她大吃一惊,来了。她哭了,她说,一个德国人,她们的远房亲戚舒尔茨,是钟表店老板,一个已过中年的有钱人,有意要娶她,他说,既要让我得到幸福,自己也不至于晚年无妻;而且他爱我,他说他早就有意于我了,却一直没有表白,在默默地作准备。她说,萨沙,他很富有,这是我的福气啊;难道你要剥夺我的幸福吗?"我一看:她哭了,在拥抱我……唉,我想,她的话有道理啊!嗨,嫁给当兵的有什么好处呢,尽管我是一名士官?好吧,路易莎,"我说,再见,上帝保佑你;我不该剥夺你的幸福。他怎么样,漂亮吗?"她说:不,已过中年的人了,有一个长鼻子……"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我离开了她。我想,也好,没有缘分嘛!第二天早晨我向他的钟表店走去,那条街的街名是她告诉我的。我透过玻璃窗往里看:一个德国人在坐着修钟表,大概有四十五岁了,鹰钩鼻,肿泡眼,身穿竖着高高的立领的燕尾服,一副傲慢的样子。我狠狠地啐了一口;本想立刻砸碎他家的玻璃窗……何必呢,我想!不可乱来,失去的已不可复得!我在暮色中回到牢房,您信吗,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我在单人铺上躺下,就伤心地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