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终于来临。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刚敲过黎明鼓,牢房的门就打开了,进来清点囚犯人数的警卫队士官向大家致以节日的祝贺。大家也同样地祝贺他,和蔼而亲切。匆匆祷告之后,阿基姆·阿基梅奇和很多把自己的鹅和乳猪放在伙房里的人都急忙赶去,要看看那些东西的情况如何,在怎样烧烤,东西都放在哪里,等等。在黑暗中,通过我们牢房覆着冰雪的小窗子可以看到,所有两个伙房的六个火炉都烈火熊熊,是在天亮前就生起了火。在黑暗的院子里,已是人影憧憧,囚犯们穿着或披着自己的短皮袄向伙房匆匆拥去。有些人,不过为数不多,已经到过酒贩子那里。那是一些最性急的人。总的说来,大家都举止得体,态度温和,竟异乎寻常地彬彬有礼。既听不到平时的叫骂,也听不到平时的争吵。大伙儿都明白,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伟大的节日。有的人到其他牢房去向比较亲近的人祝贺。表现了一种友好的情意。我要顺便指出,在囚犯之间几乎完全看不到友情,我不是说广泛的友情,这更是无从谈起,我说的是私人之间的友情,某一个囚犯和另一个囚犯成为朋友。这在我们之间几乎是完全没有的,而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在监狱外面是没有这种情况的。总的说来,除了罕有的例外,我们在彼此的交往中是生硬和冷漠的,而且这是一种正式的、一经采纳便固定下来的交往方式。我也走出了牢房;晨曦初露;星星已黯然无光;稀薄的寒雾在徐徐上升。伙房的几个烟囱涌起滚滚浓烟。有些与我迎面相逢的囚犯愉快而亲切地主动向我祝贺节日。我表示感谢,也同样地致以祝贺。其中包括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在这整整一个月里还从未和我讲过一句话。
在紧挨着伙房的地方,一个军人牢房的囚犯披着光板皮袄赶了上来。他隔着半个院子就认出了我,大声叫道:“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他急匆匆地向伙房跑来。我停下来等他。这是一个目光柔和的圆圆脸的年轻人,他对所有的人都寡言少语,和我还不曾说过一句话,而且从我入狱的时候起,对我一直不理不睬;我甚至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向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我跟前,带着一种傻气而又非常幸福的微笑看着我。
“您干吗?”我有些惊讶地问道,因为他面带微笑站在我面前,瞪大眼睛看着我,却一言不发。
“那还用说,节日嘛……”他咕哝了一句,随即意识到,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便丢下我,急忙到伙房去了。
我要顺便指出,此后我和他也根本没有交往,直至我离开监狱,彼此之间几乎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伙房里在几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旁是一片忙乱、碰撞和人挤人的景象。人人都在照料着自己的食物;几个厨娘开始准备公共伙食了,因为这一天午饭的时间要提前。不过还没有人开始吃东西,尽管有些人很想吃了,却在众人面前保持着礼节。大伙儿在等候神父,他来了才能开斋。这时天还没有大亮,监狱的大门外已响起了上等兵叫人的声音:“厨师!”这叫声差不多一刻也不停,而且几乎持续了两个小时之久。呼唤厨师,是要他们去领取从城里各处送到监狱来的施舍。送来的是大量面包、烤饼、馅饼、奶渣饼、发面煎饼以及其他用牛奶、奶油、鸡蛋和面粉烘烤的食品。我想,整个城市没有哪一位商人和市民的家庭主妇没有送来自己的面包,向“不幸的”囚犯们祝贺伟大的节日。有丰盛的施舍——用牛奶、奶油、鸡蛋和精白面粉烘烤的食品,而且数量很大。也有很贫乏的施舍——一个廉价的小面包圈,两个稍微抹上点酸奶油的黑奶渣饼:这是穷人给穷人的礼物,他已倾其所有了。这一切人们都同样感激地接受了,不分是什么礼物,馈赠者是谁。囚犯们接受施舍时脱帽鞠躬,致以节日的祝贺,并把施舍的东西送到伙房去。等到施舍的面包堆积了几大堆的时候,便把各牢房的室长叫来,他们再按牢房公平分配。没有争吵,没有叫骂;事情办得又诚实又公平。我们牢房分到的东西就在我们之间平分;由阿基姆·阿基梅奇和另一名囚犯分给大家;他俩亲手分,亲手发给每个人。没有一点异议,没有人争多论少;大家都很满意;甚至不可能怀疑,谁会隐藏什么或分配不公。在伙房忙完自己的事情后,阿基姆·阿基梅奇开始穿衣服了,他穿得十分得体而庄重,没有一个小领钩是没有扣好的,穿好衣服,立即正式开始祈祷。他祈祷了很长时间。已经有很多囚犯在祈祷了,大多是中年人。年轻人祈祷的不多:也许有谁站起来时画个十字,即使在节日里也是如此。阿基姆·阿基梅奇祈祷后来到我面前,略显庄重地向我祝贺圣诞节。我当即请他喝茶,而他用自己的烤乳猪款待我。过了一会儿,彼得罗夫也跑来向我表示祝贺。他看来已经喝了酒,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来,话却不多,只是有所期待地在我面前略站片刻,很快就离开我到伙房去了。这时军人牢房正在准备接待神父。这间牢房的布置与其他牢房不同:它的通铺是靠墙排列的,而不像其余的所有牢房那样排列在房间中央,因而监狱里唯有这个房间当中没有堆满杂物。想必它之所以这样布置,就是为了在必要时能让囚犯们在这里集合。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铺着一条干净的毛巾,摆着圣像,点了长明灯。神父终于带着十字架和圣水来了。他在圣像前祈祷和唱赞美歌之后,站到了囚犯们面前,于是大家开始怀着由衷的敬畏上前亲吻十字架。然后神父走遍各个牢房,在所有的牢房里洒了圣水。在伙房里他赞扬了我们监狱的面包,其美味在城里是出了名的,囚犯们马上表示,要把两个刚出炉的新鲜面包送给他;一名残疾军人立刻奉命把面包送去。大家怀着由衷的敬畏送走了十字架,正如迎接十字架时那样。少校教官和警卫队长几乎随即骑马来到。我们都很喜欢警卫队长,甚至对他怀有敬意。他在少校教官的陪同下走遍所有的牢房,向所有的人祝贺圣诞节,还走进伙房尝了尝监狱里的菜汤,菜汤的味道非常好;为了这样的日子,几乎平均给每名囚犯在汤里放了一俄磅牛肉。此外还煮了小米饭,放了很多黄油。送走警卫队长后,少校教官下令开饭。囚犯们都竭力避开他的视线。我们不喜欢他的眼镜后面那凶恶的目光,他此刻还在用那种目光东张西望,看能不能识破骚乱,有没有罪犯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