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是不想还钱了?”
“还要什么钱哪,你这个醉鬼?”
“嘿,在阴间你主动来还,我还不要呢!我们的钱是劳动所得,是血汗钱,是磨出老茧挣来的钱。拿了我五戈比的硬币,你会在阴间受尽煎熬。”
“见你的鬼去吧!”
“干吗赶我走啊;不能禁止我说话吧。”
“滚,滚!”
“下流的东西!”
“恶棍!”
于是又恶语相加,比请客吃酒之前吵得更凶了。
这时有两个朋友单独坐在通铺上:一个高大、健壮、胖乎乎的,一个十足的屠夫;有一张赤红的脸。他几乎要哭了,因为他动了感情。另一个——羸弱、纤细、清瘦,有一个长鼻子,鼻子上好像有什么液体在滴落,还有一双细小的猪眼睛望着地下。这是一个和蔼而有教养的人;当过文书,对自己的朋友有些高傲,这使后者心里颇为不快。他们整天在一起喝酒。
“他竟敢对我不敬!”胖乎乎的朋友叫道,用搂着文书的左手使劲摇晃着他的脑袋。对他“不敬”——意思是打了他。胖乎乎的朋友原是士官,暗中忌妒自己枯瘦的朋友,因而他俩都在对方面前炫耀着文雅的谈吐。
“可我要告诉你,你也不对……”文书武断地说,执拗地不抬起眼睛看他,傲慢地瞅着地下。
“他是对我不敬啊,你听见没有!”朋友打断了他的话,更加使劲地摇晃着自己亲爱的朋友。“我在世上如今只有你了,你听见了吗?所以我只能对你说:他竟敢对我不敬!……”
“我还是要说:这样酸溜溜的辩解,我亲爱的朋友,只能使你的聪明才智蒙羞啊!”文书文质彬彬地用尖细的嗓音反驳道,“你还是承认吧,亲爱的朋友,这样纵酒无度是由于你自己不够坚定……”
胖乎乎的朋友微微往后一闪,用一双醉醺醺的眼睛呆呆地瞪着自鸣得意的小文书,突然,他完全出人意料地挥起自己硕大的拳头,使尽全力在小文书的小脸上猛击了一拳。这一整天的友谊就此结束。亲爱的朋友失去知觉,飞快地栽到了通铺底下……
我认识的一名单人囚室的犯人这时走进了我们的牢房,这是一个极其善良而愉快的人,相当聪明,喜欢无伤大雅的玩笑,非常朴实的样子。在我入狱的第一天,在吃午饭的时候,就是他曾在伙房打听富有的庄稼汉在哪里,他声称自己是“有自尊心”的人,还和我一起喝茶来着。他年约四十,嘴唇特别厚,有一个长满粉刺的肉乎乎的大鼻子。他手里拿着巴拉莱卡琴,随意拨弄着琴弦。像随从一样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非常矮小的大脑袋囚犯,我至今对他的了解很少。不过,对这个人谁都不予理会。他是一个古怪、多疑,总是沉默而严肃的人;他在被服厂上班,看来他竭力要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交往。现在他喝醉了,如影随形地追随瓦尔拉莫夫。他非常激动地跟在他身后,还挥舞双手用拳头捶着墙壁、通铺,甚至忍不住要哭了。瓦尔拉莫夫对他好像丝毫不予理会,就像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人从前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他们在职业和性格方面都毫无共同之处。而且他们属于不同类别,关在不同的牢房里。这个身材矮小的囚犯名叫布尔金。
瓦尔拉莫夫看到我,咧嘴笑了。我坐在自己铺位上靠近火炉的地方。他停在我对面稍远处,略一思忖,身子晃了晃便脚步踉跄地来到我跟前,他神气地昂首侧身,轻抚琴弦,微微踏着一只靴子,曼声唱出歌词:
圆圆的小脸,白皙的小脸,
她在歌唱,宛如一只山雀,
我的爱人;
她身穿图尔绸小连衣裙,
轻柔飘逸,宛如一片云霞,
秀色可餐。
这首歌曲看来使布尔金发狂了;他挥舞双手,转身向大家高声叫嚷:
“他老是瞎说,弟兄们,他老是在瞎说!没有一句真话,全都是瞎话!”
“老人家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瓦尔拉莫夫说,带着狡黠的笑容瞅着我的眼睛,几乎是硬要亲吻我。他有些醉了。“老人家某某……”是表示向某某致敬,在整个西伯利亚的民间都有这样的用法,哪怕对方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老人家”这个词是表示尊敬、仰慕,甚至还有奉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