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天色向晚监狱就早早地上锁了。圣诞节是例外:直至出现晚霞的时候也不上锁。其实这是对演剧的优待。在节日期间,每天傍晚就从监狱派人向警卫队军官恭顺地提出请求:“请准予演剧,晚些再锁门,”并补充说,昨天也演剧来着,很久都没有锁门,也没有出什么乱子。警卫队军官是这样考虑的:“昨天的确没有出乱子;既然他们自己提出保证,说今天也不会出乱子,那就是说他们会自我监督,这是最可靠的了。再说,假使不准演剧,说不定(谁知道呢,这些人可都是苦役犯!)会出于恶意而为非作歹,连累警卫队也跟着倒霉。”最后还有一点:站岗是很乏味的,而那里却在演剧,而且不是普通的士兵剧,而是囚犯在表演,囚犯都喜欢猎奇啊:看看一定很有趣。而警卫队军官总是有观看的权利。
要是值日官来问:“警卫队军官哪里去了?”“到监狱去点名,给牢房上锁。”——回答是理直气壮的,辩解也是理直气壮的。这样一来,在整个节日期间,警卫队的军官每晚都准许演剧,直到很晚的时候也不锁牢房。囚犯们早先就知道,警卫队是不会成为障碍的,所以很放心。
六点多种彼得罗夫来找我,于是我们一起去看演出。我们牢房里除了切尔尼戈夫的一个旧教徒和几个波兰人,几乎全都去了。那些波兰人只是在进行最后一场演出的一月四日才决定到剧场去看看,这还是在多次向他们保证那里又舒服又快乐又安全之后。波兰人的这种抵触情绪丝毫没有激怒苦役犯们,反而在一月四日受到了非常有礼貌的欢迎。甚至把最好的座位让给他们。至于切尔克斯人,特别是伊赛·福米奇,对他们来说,我们的演出是一次真正的艺术欣赏。伊赛·福米奇每次都付三个戈比,最后一次还在碟子里放了十个戈比,而且脸上流露出无上的喜悦。演员们决定只收取来宾随意给的钱,用作演出和自己为提提神而稍进饮食的开销。彼得罗夫说,不管剧场有多么拥挤,他们也要让我拥有最好的座位之一,理由是我比别人有钱,想必给的钱也更多,何况我比他们更懂行。事实上果真如此。不过我首先要描述一下演出的大厅和舞台布置。
我们安排演出的那间军人牢房有十五步长。从院子走上台阶,从台阶走进过道,再从过道进入牢房。这间长长的牢房,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它的布置是不同的:木板通铺是沿着墙壁排开,因而房间的中央是空荡荡的。房间靠近通往台阶的出口的那一半是划给观众的。与别的牢房相通的另一半就是舞台了。首先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帷幕。拉开的帷幕宽约十步,将整个牢房隔开。帷幕显得如此豪华,的确有令人惊叹之处。此外,还用油画颜料在上面画满了图画。描绘的是:树木、凉亭、池塘和星星。帷幕是用大伙儿捐献的新旧麻布片拼凑起来的;把囚犯们的旧包脚布和衬衣勉强缝成一幅大幕布,最后,麻布不够的部分就干脆用纸代替,纸也是从各个办公室和机关零星要来的。我们的几位蹩脚画家还在纸片上作画、着色,“布留洛夫”A君也是其中表现突出的一个。效果是非同凡响的。如此豪华的帷幕甚至使那些最阴沉、最挑剔的囚犯也喜笑颜开,等到演出时,全都毫无例外地成了孩子,就像那些最热心、最性急的人一样。大家都非常满意,甚至赞不绝口。用来照明的是切成几段的蜡烛。幕前放着伙房的两条长凳,长凳前面有三四把从士官室找来的椅子。椅子是为军阶最高的军官准备的,他们可能也会来。士官和工程队文书、专业军官助理等人可以在长凳上就座,他们虽然也属于管理人员,但没有军官头衔,这些人偶尔也会顺便到监狱里来看看。不出所料:节日期间来宾始终不断,有的晚上来得多些,有的晚上少些,而在最后一场演出时,长凳上连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了。最后,长凳后面已经站满了囚犯,他们出于对来宾的尊重,没有戴帽子,却穿着短外套或短皮袄,尽管室内潮湿闷热的空气令人窒息。当然,留给囚犯们的地方是太小了。他们简直是人压着人,在后几排尤其如此,此外还有木板通铺、舞台两侧的侧幕,最后,有些戏剧爱好者还时常经过后台走到另一间牢房,于是就在那里从侧幕后面观看演出。在牢房的前半间特别拥挤,也许与我不久前在澡堂里所看到的拥挤情况不相上下。通往过道的那扇门敞开着,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过道里也是人头攒动。我和彼得罗夫立刻被让到前面去,差不多贴近了长凳,在这里比在后几排看得清楚多了。我在某种程度上被看作鉴赏家、内行,什么剧场不曾到过啊;人们看到,这个时期巴克卢申经常向我请教,对我很尊敬;可见我现在是有声望有地位的人了。即使囚犯们是极其爱慕虚荣而又轻浮的人,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囚犯们可以嘲笑我,因为我在劳动中不是他们的好帮手。阿尔马佐夫可以蔑视我们这些贵族,在我们面前炫耀自己煅烧石膏的技能。但在他们对我们的排挤和嘲笑中还掺杂着别的原因:我们是贵族;和他们以前的主人属于同样的阶层,而他们对以前的主人是不可能怀有好感的。然而现在他们在剧场遇到我会给我让路。他们承认,在戏剧方面,我能作出更好的评判,我比他们拥有更丰富的见闻和学识。其中对我最没有好感的那些人(我是知道的),现在希望我会称赞他们的演出,而不是出于自卑心理才把我让到最好的位置。我现在是在回忆当时的印象进行判断。我记得,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对我的公正的评判丝毫不是卑躬屈膝,而是一种自尊感。我国人民最崇高、最显著的性格特点——就是正义感以及对正义的追求。在任何地方而且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最前面的这种公鸡习气是人所应当有的吗,——反正人民是没有这种习气的。只要剥掉非其固有的假象的外壳,更细心、更贴近而不抱成见地看一看实质本身,——任何人都能在人民身上看到他所料想不到的东西。我们的精英能教给人民的东西不多。我甚至敢于断言,——恰恰相反,他们自己还要向人民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