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只是在准备上剧场的时候,彼得罗夫就天真地对我说,我被让到前边去,还因为我给的钱多些。没有规定要多少钱:能给多少或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有人拿着盘子来收钱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在盘子里放些钱,哪怕是一枚半戈比的铜币。如果说他们让我往前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钱,估计我给的钱会比别人多,那么这又表现了何等的自尊!“你比我有钱,你就往前走吧,虽然我们在这里是平等的,但你给的钱多些:演员们更欢迎像你这样的观众,——最好的位置就给你了,因为我们这些人并不是为了钱而在这里效力,而是出于尊重,因而我们就该自己来给自己划分等级。”这里有着何等真诚而高尚的傲气!这不是对金钱的尊重,而是对自己本身的尊重。总的说来,监狱里对金钱、财富并不特别怀有敬意,尤其是将囚犯们不加区分地作为群众、群体来看的话。在我的记忆中,甚至没有一个人曾为了金钱而真的自轻自贱,即使在有必要个别地来审视他们的场合。有些人爱贪小便宜,也曾向我要这要那。但这种贪小便宜的行为更多的是顽皮、耍滑,而不在于行为本身;更多的是诙谐、天真。我不知道我是否讲清楚了……不过我把戏剧演出忘在一边了。言归正传。
帷幕升起前,整个房间呈现出一幅奇特而生动的图景。首先,观众被四面八方挤着、压着、夹着,在耐着性子喜形于色地等着开演。后几排的人在挤来挤去地蠕动着。其中的不少人随身带来了伙房用作燃料的圆木头:将粗大的圆木头竖在墙边,双脚站上去,两只手支撑在前面站着的人的肩上,于是这样站上两个小时也不改变姿势,对自己和自己的位置都十分满意。有些人稳稳地站在火炉的下层踏板上,手扶着前面的人,也就始终这样站着。这是靠墙的最后几排的情况。一旁,爬上通铺的人们挤成一堆站在乐师们身边。这里有一些很好的位置。有四五个人爬上了火炉,躺在上面朝下看。他们真是乐坏了!还有迟到或找不到好位置的人们也成群地在另一面墙的几个窗台上蠕蠕而动。所有的人都举止文静而持重。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长官和观众面前。所有人的脸都流露出天真烂漫的期待。所有的人都由于闷热而面色通红、汗水淋漓。那奇妙的孩子般快乐的光辉、那亲切而纯洁的内心愉悦的光辉,闪耀在那些布满皱纹、打上烙印的前额和面颊上,闪耀在一向阴沉而忧郁的人们的目光里,闪耀在有时会露出吓人的凶焰的眼睛里!所有人都不戴帽子,从右侧向我露出的脑袋都是剃了半边头发的。但这时舞台上响起了奔走忙碌的声音。帷幕即将升起。乐队开始演奏……这个乐队值得一提。舞台一侧,八名乐师在通铺上分别就座,有两把小提琴(监狱里有一把,另一把是在城堡里向人借的,还在监狱里找到了一名小提琴手),三把巴拉莱卡琴——都是自制的,两把吉他和一个代替低音提琴的铃鼓。那些小提琴只能发出刺耳的尖音和吱吱声,吉他都是次品,巴拉莱卡琴却弹得绝妙。拨弄琴弦的指法之灵动堪比最巧妙的戏法。乐队演奏的都是欢快的民间舞曲。在最富于舞蹈节律的地方,琴手便用指节敲击巴拉莱卡琴的腹板;音调、韵味、效果、指法、乐器的运用、乐曲表达的特征——这一切都是囚犯自己的别具一格的独创。有一位吉他手也出色地掌握了自己的乐器。他就是那个弑父的贵族。至于铃鼓,简直创造了奇迹:它时而在手指上旋转,时而只见拇指在鼓皮上蹭过,时而发出急骤、清脆而单一的击鼓声,时而这强烈、清晰的声音仿佛豌豆陡然洒落,化为无数细碎、震颤的簌簌声。最后还出现了两架手风琴。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简单的民间乐器的能量是没有概念的;音响的和谐、协调、主要是对乐曲的内涵本身的理解和表现的那种魄力和独特,简直令人叫绝。那时我才第一次完全理解了,豪放、剽悍的俄罗斯民间舞曲的无比豪放而剽悍的特点究竟何在。帷幕终于升起。大家都动了动,倒换一下脚步,后面的人都踮起脚尖;有人从圆木头上掉了下来;人人都张着嘴,目不转睛地望着,鸦雀无声……演出开始。
阿列伊站在我身旁,跟自己的兄长和其他所有的切尔克斯人在一起。他们全都迷恋戏剧演出,以后每晚都来。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所有的穆斯林、鞑靼人等等,永远是一切舞台表演的热烈爱好者。还有蜷伏在他们旁边打盹的伊赛·福米奇,看来随着帷幕升起,他便全神贯注,天真而热切地期待着奇迹和狂喜。要是他的期待落空,甚至会显得很可怜。阿列伊的可爱的面庞焕发着孩子气美好的喜悦的光辉,我承认,看着他我感到无比高兴,我还记得,每当演员有什么引人发笑的精彩表演而引起哄堂大笑的时候,我立刻便情不自禁地转头注视阿列伊的脸。他没有看到我;他顾不上我了!一名囚犯站在我左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向来面色阴沉、满腹牢骚而又爱唠叨的中年人。他也注意到了阿列伊,我看到,他有好几次微带笑意转头看他一眼:他就是那么惹人喜爱!他称呼他“阿列伊·谢苗内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情敌菲拉特卡和米罗什卡》开场了。菲拉特卡(巴克卢申饰)确实太出色了。他把自己的角色演得惊人地细腻生动。显然,他对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深入地思考过。他善于赋予自己的每一句无足轻重的台词、每一个手势以完全符合自己角色的性格特点的意蕴和含意。请在这种努力和钻研精神之外,再加上令人惊讶的毫不做作的喜悦、质朴、率真吧,那么您在看到巴克卢申的时候,您就一定会承认,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真正天生的演员。我曾不止一次地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剧场看菲拉特卡,我可以肯定地说,京城的两位表演菲拉特卡的演员都不及巴克卢申。与他相比,他们是田园诗情调的农民,而不是真实的庄稼汉。他们太想模仿庄稼汉的外表了。此外,一种竞争关系使巴克卢申感到紧张:大家知道,在第二出喜剧中,克德里尔的角色是由囚犯波采伊金扮演的,不知为什么,他被认为是比巴克卢申更有才华、更优秀的演员,巴克卢申为此而孩子般地苦恼不堪。在这最后的几天里,他多少次来找我倾诉自己的心情啊。在演出前的两个小时,他像发疟子似的直哆嗦。当观众哄堂大笑,并向他高呼“好哇,巴克卢申!真是好样的!”的时候,他脸上漾出了幸福的笑容,眼里闪耀着真正的灵感。与米罗什卡接吻的一幕,菲拉特卡大声提醒他:“把嘴擦干净!”自己也擦了擦嘴,——这场面实在是太逗了。大伙儿简直全都笑得前仰后合。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观众;这时人人都敞开了心扉。他们忘我地尽情欢乐。喝彩声越来越频繁地轰然而起。有一个人捅了捅同伴,匆忙地向他讲自己的印象,甚至不关心,或许也没有看一看,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谁;还有一个人看到好笑的场面,突然高兴地转身朝着观众,很快地环视大家,仿佛要大伙儿一起笑似的挥着手臂,随即又立刻急切地转身朝着舞台。第三个人只顾咂嘴、打榧子,站在那里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因为无法走动只好在原地倒换着脚。到这出戏的末尾,普遍的欣喜之情达到了极点。我并没有夸张。请想象一下吧,监狱、镣铐、奴役,前面是漫长的忧伤岁月,生活单调得就像暗淡秋日的雨滴,——突然,所有这些受迫害、被囚禁的人们获准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展现才华,娱乐一下,忘却噩梦,组织一场完整的演出,而且组织得多么好啊:使全城都为之骄傲和惊讶,——瞧咱们的,他们说,这些囚犯怎么样!当然,他们对什么都感兴趣,比如服装。他们非常好奇地看到,比如某个万卡·奥特佩特伊,或涅茨维塔耶夫,或巴克卢申所穿的服装,与多年来每天所穿的衣服完全不同。“一名囚犯,一个总是戴着叮当响的镣铐的囚犯,现在却身穿常礼服,头戴圆礼帽,肩披斗篷出场了——活脱儿一位绅士!还戴上了假须、假发。瞧,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红手绢,给自己扇着风儿,他在扮演老爷,仿佛他本人就是一位真正的老爷!”于是大家欣喜若狂。“一位乐善好施的地主”身穿有带穗肩章的副官军服出场,诚然军服很旧了,头戴有帽徽的军帽,产生了非凡的效果。本来有两个人想要扮演这个角色,难以置信,为了争这个角色,竟像孩子一样吵得不可开交:都想穿上有穗子的军官制服!其他演员把他们拉开了,大多数主张把角色交给涅茨维塔耶夫,不是因为他外表更漂亮,因而更像老爷,而是因为涅茨维塔耶夫说服了大家:他要手握一根小手杖出场,而且要像真正的老爷和纨绔子弟那样挥动小手杖,在地上随意画着,这是万卡·奥特佩特伊所无法模仿的,因为他一辈子也不曾见过真正的贵族。果然,涅茨维塔耶夫带着太太出现在观众面前,就一个劲儿地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根细细的芦苇小手杖在地上迅速而任意地画个不停,大概他以为,这才是最高贵的老爷气派、最时髦的上流人士所具有的特征吧。想必在他还是一名童仆、一个赤脚小厮的时候,偶尔看到过服饰漂亮、带着小手杖的贵族老爷,迷上了他转动小手杖的技巧,于是这个印象就不可磨灭地永留心间,以至在长到三十岁的目前,为了在监狱里征服和迷倒观众而忆起这件往事。涅茨维塔耶夫那么沉浸于自己的表演,他目不斜视,也不看任何人,甚至说话时也不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只顾追随着小手杖及其尖端。乐善好施的地主婆也自有一种非常出色的地方:她穿着一条破旧不堪简直就像抹布似的薄纱连衣裙,手臂和脖子都裸露着,一张涂脂抹粉的吓人的脸,戴在头上的细棉布睡帽在下巴上打了个结,一手拿伞,一手拿着画满图画的纸扇,不停地扇着扇子。这位太太引起了哄然大笑;太太本人有好几次也忍俊不禁,放声大笑。扮演太太的是囚犯伊万诺夫。西罗特金打扮成大姑娘,而且很受欢迎。唱的几首讽刺歌曲也获得好评。总之,演出受到了完全的普遍的欢迎。没有批评的声音,而且也不可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