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他说,“叫我拿你怎么办呢?惩罚你的不是我,是法律啊!”
“阁下,一切都取决于您,您就发发善心吧!”
“你以为我不可怜你?你以为我看着你挨打会高兴?要知道,我也是人哪!我是人不是,你说呢?”
“当然啦,阁下,这是不用说的;您是慈父,我们是孩子。做一位慈父吧!”囚犯叫道,心里已经萌生了希望。
“是呀,我的朋友,你自己想想吧;你是有辨别是非的能力的:我自己也知道,要讲人道,对你这样的罪人也应当抱着宽容和仁慈的态度……”
“您说得太对了,阁下!”
“是的,要有仁慈的态度,不管你犯了什么罪。可我说了不算,这是法律问题!你想想看!要知道,我是为上帝和祖国效劳;要是我轻忽法律,那就是犯了重罪,这一点你要想一想啊!”
“阁下!”
“唉,也好!为了你,就这么办吧!我知道,我这是在犯罪,不过就这么办吧……我饶了你这一回,从轻发落。嗳,我这样做要是害了你呢?我现在宽恕你,从轻发落了,你却希望下次也能这样,于是又去为非作歹,那咋办?我是有责任的……”
“阁下!我要告诫所有的人!我这就是在造物主的宝座之前……”
“那好吧,好吧!你向我保证,今后要做个好人?”
“让雷劈死我吧,让我在阴间……”
“别起誓,这不好。我相信你的话,你保证?”
“阁下!!!”
“好吧,你听着,我宽恕你只是为了你的孤儿的眼泪;你是孤儿吗?”
“是孤儿,阁下,我孤苦伶仃,父母双亡……”
“好吧,为了你的孤儿的眼泪;可是你要注意,下不为例……把他带走吧,”他加了一句,声音是那么柔和,囚犯简直不知道该怎样为这个好心人祷告上帝。但威严的队列出发了,他被牵着向前走;鼓声响起,抡起了第一批木棒……“打他!”热列比亚特尼科夫声嘶力竭地叫道,“打呀!揍他,狠揍!打得他皮开肉绽!再来,再来!狠揍这个孤儿,狠揍这个骗子!把他打趴下,打趴下!”于是士兵们抡起木棒使劲打,可怜的犯人眼冒金星,大声号叫起来,而热列比亚特尼科夫在队列里跟着他跑,他笑啊、笑啊,纵声狂笑,双手叉腰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最后甚至使人不禁怜悯这个可怜虫了。他又高兴又觉得好笑,只是在他那响亮、有力、抑扬顿挫的笑声偶尔中断的时候,才又响起他的叫声:“揍他,狠揍!使劲打这个骗子,打这个孤儿,让他皮开肉绽!……”
他还会想出这样的一些花招:囚犯被带出来受刑,又开始求情。热列比亚特尼科夫这一次没有装腔作势,没有虚情假意,而是开诚布公:“你瞧,亲爱的,”他说,“我要狠狠地惩罚你,这是你活该。不过为了你我可以这样做:我不把你拴在枪托上。你一个人走,只是按新的办法:你要使出全身力气跑过整个队列!虽然每一棒都能打到你,但受刑的时间要短一些,你看怎么样?愿意试一试吗?”
囚犯听了又困惑又满腹狐疑,他陷入了沉思。“也好,”他暗自在想,“这样也许真的会轻松一点;我竭尽全力跑过队列,挨打的时间能缩短五分之一,而且也可能不是每一棒都能打到我。”
“好吧,阁下,我同意。”
“行,我也同意。就这样!大家注意,要打起精神来!”他向士兵们叫道,其实他预先就知道,一棒也不会错过罪犯的脊背;没有打中的士兵也很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囚犯开始沿着“绿街”全力奔跑,但不言而喻,他是跑不到十五排的;木棒像鼓点,像闪电,猛然一下子落在他的背上,可怜的囚犯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像被镰刀割倒、被子弹击倒。“不,阁下,还是按老规矩吧,”他说,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骇然失色,而热列比亚特尼科夫预先就了解这整个花招及其后果,他又响亮地哈哈大笑了。不过,他的娱乐方式以及我们这里关于他的传说是难以尽述的!
在我们这里,人们在谈起一位斯梅卡洛夫中尉时,便另眼相看了,是另一种口吻和心情,他曾在我们监狱担任教官的职务,那还是在我们的少校教官担任这个职务之前。关于热列比亚特尼科夫,人们讲起他来虽然相当冷漠,却并没有特殊的恶感,但毕竟不欣赏他的那些恶作剧,不称赞他的为人,而且显然是鄙弃他的。甚至是傲然地藐视他。然而对斯梅卡洛夫中尉,大家是怀着喜悦和欣赏的心情回忆他的。原因在于,他绝不是那种特喜欢抽打犯人的人;在他身上完全没有那种纯粹的热列比亚特尼科夫习气。但他也并不完全反对用树条抽人,问题在于,大家在回忆起他抽人的树条时,竟也带有一种甜美的爱意,——这个人竟如此善于笼络囚犯!这是什么缘故?他凭什么能博得如此广泛的好感呢?诚然,我们这些人也许和全体俄国民众一样,都会因为一句亲切的话语而忘却所有的苦难;现在我是把这一点作为实际现象来说,不是从这个或那个方面来分析它。要笼络这些人并博得他们的好感并不难。但斯梅卡洛夫中尉博得了特殊的好感,因而人们甚至在想起他怎样抽打犯人时,也几乎带有亲切的心情。囚犯们在回忆中拿从前的临时长官斯梅卡洛夫与现在的这个少校教官作比较,甚至会怀念地说:“胜似父亲啊。”“一个实心实意的人!”他为人朴实,甚至还自以为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也有这样的情况,长官中偶尔也会有不仅善良,而且宽宏大度的人;那又怎样呢?——大家都不喜欢他,简直还会嘲笑他。问题在于,斯梅卡洛夫善于使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自己人,而这是一种重要的才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天赋的能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甚至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它。说来也怪:其中的有些人简直就是坏人,然而有时却能赢得很大的好感。他们对管辖下的人们不厌恶、不嫌弃,——我觉得,这就是原因之所在!在他们之中看不到娇生惯养的少爷,感觉不到老爷习气,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普通百姓的特别的气息,天哪,民众对这种气息是多么敏感哪!为了它,他们甘愿付出一切!他们甚至宁愿不要心地善良的人,而要非常严厉的人,如果他有他们自己的那种下等人的气息的话。如果有这种气息的人,又确实心地善良——哪怕是自以为善良的人,那会怎样呢?他就是无价之宝!斯梅卡洛夫中尉,我已经说过,有时对犯人的惩罚是很重的,但是他却善于不仅不引起犯人对他的恶感,甚至恰恰相反,如今我在这里,一切已成往事,人们甚至会抱着欣赏的态度笑着回忆他抽打犯人时的小花招。不过他的小花招不多,因为他缺乏艺术想象力。说实话,一共只有一个小花招,他在我们这里几乎整整一年都在耍弄这个唯一的小花招;不过,它之所以讨人喜欢,也许正是因为它是唯一的。这小花招中有太多的天真。比如说有过失的囚犯被带了过来。斯梅卡洛夫要亲自处罚他。他面带讪笑,逗着乐子出来了,立刻向有过失的囚犯问起一些不相干的事情,问到他个人、家庭和囚犯们的情况,完全没有什么目的,也不玩什么花样,就那么简单——因为他确实想了解这些情况。拿来了树条,给斯梅卡洛夫端来了椅子。他有一根长长的烟袋杆。囚犯开始求饶……“不行,老弟,躺下吧,没什么好说的……”斯梅卡洛夫说;囚犯叹了口气,躺下了。“哎,亲爱的,那首诗你会背吗?”——“会呀,阁下,我是受过洗的,自幼就学着背了。”——“那你就背吧。”囚犯早就知道要背什么了,知道背诵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这个小花招以前与其他囚犯已经重复地玩了三十次。斯梅卡洛夫自己也知道,囚犯是了解这一点的;他知道,甚至那些高举树条站在躺着的犯人身边的士兵们也早已耳熟能详了,但他还是要玩这个小花招,——他是那么始终如一地喜欢它,也许恰恰是出于一种文学家的虚荣心,因为这是他的创作。囚犯开始背诵,士兵们手举树条等候着,而斯梅卡洛夫甚至身子微微前倾,举起一只手,烟袋也不抽了,就等那个无人不知的词儿。囚犯在那首诗的第一行之后,终于读到了那个词:“在天堂”。就等着它呢。“停!”激动的中尉大叫,眨眼间他就以充满激情的手势,对高举树条的士兵大喝一声:“你还不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