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弄不明白,有时人们狂笑不已,究竟在笑什么。我也凑了过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也似乎欢喜上了这个年轻人,也许是因为他竟敢彰明较著地破坏公认的和必须恪守不误的礼节,——总之,我没看出他是个傻瓜;非但如此,我还立刻跟他套起了近乎,对他以你相称,下车时,我还从他那里得知,他在晚上八时许要到特维尔林荫道去。原来他过去还是个大学生。我也去了林荫道,于是他教会了我怎样恶作剧:我跟他俩一直在林荫道上走来走去,直到天色稍晚,只要看见走来一个大家闺秀,但是必须这样,周围附近没有人,我们就立刻过去纠缠那女人。但是,我们并不跟她说一句话,而是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中间,摆出一副从容不迫和旁若无人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相互聊起天来,而且净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们露骨地说些下流话,态度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就像应该这样做似的,我们在讲到各种卑鄙下流和下作的事情时,还津津有味地大谈各种细节和微妙之处,甚至连最肮脏的淫棍的最肮脏的想象,也编造不出来。(当然,所有这些知识,我早在上小学甚至还没上中学的时候就学会了,但只是一些话,而不是付诸行动)。那女人吓坏了,急急忙忙地赶紧逃走,可是我们也加快脚步——继续我们的谈话。那个受害人当然无计可施,又没法喊叫:没有目击证人,即使去告我们,也显得有点儿怪。我们就这样自得其乐地过了七八天;我真不明白,我怎么会喜欢上做这种事的,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而是就这么做了。起先我感到很新奇,似乎超越了陈腐的陈规陋习;再说,我最讨厌女人。有一回,我曾经告诉那个过去的大学生,让-雅克·卢梭在他写的《忏悔录》里承认,说他已经是青年了,常常喜欢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把身上通常遮盖的那部分暴露出来,而且保持这样子,等候走过去的女人。这个大学生用自己的“啾——留——留”来回答我。我发现,他这人十分无知,他感兴趣的事非常少。他毫无半点我想在他身上找到的隐秘的思想。我想在他身上找到点与众不同的思想,可是找到的却只是令人压抑的单调乏味。我越来越不喜欢他了。最后,一切都结束得完全出乎意料。有一回,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盯上了一个迅速而又胆怯地走过林荫道的姑娘,很年轻,恐怕只有十六七岁或者还小,穿得很整洁、很朴素,也许她靠自己的劳动为生,正下班回家,回到自己的老母亲那儿,她母亲是个穷寡妇,拉扯着好几个孩子;不过,大可不必动什么恻隐之心。这女孩先是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接着便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低着头,戴着面纱,怕得发抖,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掀开面纱,露出她那好看(就我记忆所及)但又瘦瘦的脸蛋,她两眼圆睁,闪闪发光地向我们喝道:
“啊,你们真下流!”
也许,她会立刻哭出来,可是却出现了另一种情景:她挥动她那瘦小的胳臂,啪的一声扇了那大学生一记响亮的耳光,她的动作那么灵巧,简直从来没有见过地灵巧。啪的一声,干净利落!他骂了一句,想扑过去,但是我拦住了他,那女孩趁机跑了。剩下我们俩,立刻吵了起来:我说出了这段时间来我心里郁结的对他的全部不满;我对他说,他不过是个可怜的无能之辈和平凡的庸人,他身上从来没有一点儿思想,连思想的微小的影子也没有。他也把我臭骂了一顿……(有一回,我向他说过我是私生子),接着,我们就连啐几口唾沫,互相分手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当天晚上,我觉得很懊恼,第二天好了点,第三天就全忘了。也没什么,后来,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想起这个女孩,但也不过是偶然地,一闪而过而已。直到我到彼得堡以后,又过了大约两星期,我才猛然想起这幕情景,——想起后,我忽然觉得羞愧难当,羞愧得我的眼泪都沿着腮帮子流了下来。我痛苦了整整一晚上,痛苦了一夜,直到现在,还余痛未已。起先,我简直弄不明白,当时我怎么会堕落得这么下流,这么无耻,主要是——居然会把这事给忘了,既不感到羞耻,也不感到悔恨。直到现在,我才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错就在那“思想”。简言之,我直接得出的结论是,你头脑里一旦充斥了某种静止不动的、永远不变的强烈思想,——你就好似从此脱离了这整个世界,进入了荒漠,这时,不管发生什么,犹如过眼云烟,无关紧要。甚至事后留下的印象也是不正确的。此外,主要是,你永远有了一个借口。在这段时间里,不管我怎么折磨我母亲,怎么可耻地冷落我妹妹,我总有借口:“唉,我有‘思想’,其他都是小事”,我仿佛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我自己受到了侮辱,感到了疼,——我会以受辱之身离开,后来又忽然对自己说:“唉,我虽然下流,但我毕竟有‘思想’,而她们不知道这个。”“思想”在耻辱和渺小中安慰我;但是我的所有卑劣似乎也可以躲到这“思想”之下;它,可以这么说吧,能在我面前淡化一切,使我感到轻松,也能在我面前掩盖一切,使我熟视无睹;但是对事物的这种不明不白,分不清是非曲直,甚至会有损于我的“思想”,且勿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