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谈另一件趣事。
去年4月1日是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的命名日。晚上来了几位客人,很少几个人。突然,阿格拉费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在厨房前的过道里有个被遗弃的婴儿在啼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消息使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大家都跑出去,看到一个树皮筐,树皮筐里有个出生才三周或者四周的哇哇啼哭的女婴。我抱起树皮筐,拿进了厨房,立刻发现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亲爱的恩人们,请你们大发慈悲,帮帮这个受过洗礼的女孩阿琳娜吧;我们和她将永远把我们的眼泪送到上帝的宝座前,为你们祈福,祝贺您的命名日;你们不认识的人。”这时,我非常尊敬的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却使我大失所望:竟一本正经地板起面孔,决定把这女婴送到育婴堂去。我闻言很难过。他们过得很俭朴,但是没有孩子,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却不以为苦,反以为乐。我小心翼翼地把阿琳诺奇卡抱了出来,托住她的两只小肩膀,把她抱起来了点,树皮筐里发出一股刺鼻的酸味,这是一个婴儿因为长久不洗澡,常常会发出的那股酸味。我跟尼古拉·谢苗诺维奇争论了几句后,突然向他宣布,这孩子我要了,我出钱,我来养。他不同意,甚至有点声色俱厉的样子,虽然他说话的声调很缓和,临了还开了句玩笑,但是他送育婴堂的主意并无丝毫改变。但是,后来还是照我的意思办了:同一个院子里,但是在另一间偏屋,住着一个很穷的木匠,已过中年,爱喝酒;但是他妻子还很不老,很健康,她刚死了一个吃奶的孩子,主要是她结婚八年未曾生育后,生下的唯一的孩子,也是个女孩,而且很奇怪,很运气,她也叫阿琳诺奇卡。我说很运气,因为当我们在厨房里争论的时候,这女人听见了,跑过来看个究竟,当她得知这女孩也叫阿琳诺奇卡的时候——大受感动。她的奶水还没有消失,于是她解开**,给这孩子喂奶。我向她趴下身子,请求她把孩子抱回家去,我会按月给她钱的。她害怕她丈夫不答应,但还是抱回去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丈夫同意了,但每月要八个卢布,我立刻把头一个月的钱预付给了他;他也就把这钱立刻喝光了。尼古拉·谢苗诺维奇虽然奇怪地微笑着,但还是同意替我向木匠担保,每月八卢布的钱将由我如数付给,决不拖欠。为了使他放心,我本来想把我的六十卢布交给尼古拉·谢苗诺维奇保管,但是他不肯收;但是,他知道我有钱,也就相信了我。他这么一客气,我们俩短暂的争吵也就变得没事了。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她奇怪,我为什么要操这份闲心。我特别珍重他俩的礼貌待人,他俩决不容许自己有半点笑话我的意思,而且相反,他们开始以应有的十分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此事。我每天都跑去看达里娅·罗季沃诺芙娜,一天三次,过了一星期,我瞒着她丈夫又悄悄塞给她三卢布。我又另外花了三卢布,置备了一床小被子和一些尿布。但是,过了十天,里诺奇卡突然病了。我立刻请来了医生,他开了一点什么药,于是我们折腾了一夜,用他那糟糕的药来折磨那小不点儿,而到第二天他宣布,为时已晚,而对我的请求(其实,更像是责怪),他大大落落地支吾搪塞道:“我不是上帝。”小女孩的舌头、嘴唇和整个口腔都长满了一种白色的细小的斑疹,到傍晚时分,她就死了,睁着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我,好像她已经懂事了似的。我不明白,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给她,给这个死孩子拍一张照呢?唉,你们信不信,那天晚上,我不仅哭了,简直是放声大哭,这在过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失态的,于是玛丽亚·伊万诺芙娜只好过来安慰我——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嘲笑之意。那木匠给她做了一具小棺材;玛丽亚·伊万诺芙娜则给这棺材做了一圈摺边,又放进了一只漂亮的小枕头,而我则买了些鲜花,撒在这孩子身上:就这样送走了我的这株可怜的小草,你们信不信,对这株小草我至今都不能忘怀。然而,过不多久,这整个几乎是突然发生的事,却促使我进行了甚至深深的思考。当然,里诺奇卡并没有花费我很多钱——总括起来:买棺材,办丧葬,请医生,买鲜花,再加上给达里娅·罗季沃诺芙娜的钱——总共才三十卢布。在我动身去彼得堡的时候,韦尔西洛夫给我寄来了四十卢布做盘缠,临行前,我又卖掉了一些小东西,因此我把这钱也就给补上了,因而,我的整个“资本”仍旧原封未动。“但是,”我想,“如果将来我也这么东倒西歪,那是走不远的。”跟大学生的那事说明,“思想”可能会使人误入歧途,以至模糊是非,偏离当今的现实。而里诺奇卡的事则可能说明相反的情况,任何“思想”都不能把人(至少是我)引入歧途,使我不会忽然在某种令人压抑的事实面前停下来,而不把我为了“思想”用多年劳动积攒起来的钱一下子完全捐献出去。然而,这两个结论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