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内室的门走了几步,一只手伸到背后,在空中急遽地动了一下,好像要摸到并且握住李特维诺夫的手,但他远远地站着,仿佛生了根似的……她再一次说着“永别了,忘记了吧”,后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只剩下李特维诺夫独自一人,仍然没有醒悟过来。后来他终于清醒了,快步走向通往内室的门,呼唤着伊琳娜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他的手已抓住门钮……旅馆台阶上传来拉特米洛夫清脆的嗓音。
李特维诺夫把帽子戴得压在眼上,走下楼去。风度翩翩的将军正站在门卫亭前,用拙劣的德语向门卫解释,希望租一辆马车,明天要用一整天。他看见李特维诺夫,又是不自然地高高抬起帽子,又一次向他表示“敬意”,显然是在取笑他。但是李特维诺夫此刻顾不上这些,他勉强地向拉特米洛夫回了一鞠躬,跑回自己的寓所,伫立在自己那只已经整理好、锁好的箱子面前。他感到头昏脑涨,心似琴弦颤动。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能够预先估计到这一点吗?
是的,他预先估计到了,尽管它确实令人难以相信,使他如被雷殛,但他预先估计到了,虽然根本不敢承认。而且他什么都不能肯定。此刻他心里一切都在翻腾着、搅和着,他的思路完全乱了。他想起了莫斯科,想起“它”在那个时候也像暴风雨般突然向他袭来。他简直喘不过气来,狂喜压迫着、撕裂着他的心,但这是一种凄凉无望的狂喜。无论给他人世间的任何财宝,他都不愿意使伊琳娜说出来的这句话变成不是她真的说出来的……但是这又怎么样?这句话仍然不能改变他原先的决定。他的决定仍旧毫不动摇,像抛下的铁锚一样坚定不移。李特维诺夫失去了自己思想的线索……是的,不过现在他还没有失去意志力,他还可以支配自己,像支配一个由他摆布的人似的。他按铃叫来侍者,叫他结账,在晚上的公共马车上订了座位:他有意切断一切退路。“宁死无悔。”他像在那个不眠之夜一样再三重复着,这几个字特别对他的口味。“宁死无悔。”他嘴里不断说着,一面在屋里缓慢地踱步;唯有伊琳娜所说的那句话侵入他的灵魂,使它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偶尔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显然一个人不能爱两次,”他想,“另一个生命已经来到你心里,你也接受了它——可是你却没有彻底驱除那种毒害,也没有跟它一刀两断!确实如此。但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幸福……难道这可能吗?你爱她,就算是……她也……她也爱你……”
想到此处,他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像是一个行路人在漆黑的夜晚看见前面有一点火光,他害怕迷失路途,两眼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它,李特维诺夫也同样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一个目标上。去见自己的未婚妻,甚至也不一定是去见未婚妻(他尽量不去想她),而是要到海德堡旅馆的某一个房间里去——这就是他前面的坚定不移的引路的火光。至于以后怎么样,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他不再回到此地。“宁死无悔。”他第十次重复着这句话,同时瞟了瞟手表。
六点一刻!还要等多久呀!他又开始踱步。太阳要下山了,林边天际出现红霞,朦胧的夕晖透过狭长的窗户映进他那渐渐昏暗的房间。李特维诺夫突然觉得他背后的房门轻轻而急促地打开了,又同样急促地关上了……他转过身去:门边站着一个妇人,浑身裹在一袭黑披肩之中……
“伊琳娜!”他叫喊起来,惊讶地把双手一拍……
她抬起头,扑倒在他怀里。
两小时以后,他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皮箱放在屋角,箱盖开着,里面是空的,但桌上,在一堆凌乱的东西中有一封达吉雅娜的来信,是李特维诺夫刚收到的。她在信中告诉他,决定很快离开德累斯顿,因为她姑母已经完全康复,如果没有什么麻烦的话,她们二人将在次日十二点抵达巴敦,希望他去火车站接她们。李特维诺夫在自己下榻的旅馆为她们订了房间。
当晚他派人送了封短柬给伊琳娜,第二天早晨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写道:“或迟或早,总是无法避免的。让我再向你重复一遍昨夜的话: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任意处置。我不想妨碍你的自由,但是,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抛弃一切,跟随你到天涯地角。我们明天会见面的吧?你的伊琳娜。”
最后这几个字写得又大又粗,笔迹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