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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日中午十二点以前,李特维诺夫挤在聚集在车站月台上的人群之中。在这以前不久,他碰见了伊琳娜,她和自己的丈夫,还有另外一个年老的男子坐在一辆敞篷马车里。她看见了李特维诺夫,而他也注意到她的眼里掠过一丝阴影,但是她立刻用阳伞挡住了他的视线。
从昨天开始,他身上——在他的整个外表、他的举止以及他脸上的表情上,都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连他自己也感觉到和以前判若两人。自信心消失了,平静消失了,还有对自己的尊重也消失了。过去的精神状态已经荡然无存。不久前那种不可磨灭的印象遮蔽了其他的一切,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强烈、甜蜜,而且是不好的感觉。神秘的来客闯进圣地,占领了它,一声不响然而肆无忌惮地安顿在这里,俨然是这个新居的主人。李特维诺夫不再感到惭愧,他只是胆怯——但同时又产生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敢;凡是被俘虏、被征服的人都熟悉这种矛盾心情的混合,对于一个初次偷窃过的偷儿,这种心情也不陌生。而李特维诺夫是被征服了,突然地被征服了……那么他的诚实的性格怎么样啦?
火车晚点了几分钟。李特维诺夫心中的痛苦变成了一种折磨人的忧郁:他不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个地方,脸色苍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心里想:“我的老天,哪怕再晚一天一夜……”他看达妮雅的第一眼,达妮雅看他的第一眼……哦,这正是他所害怕的,正是他必须赶快熬过去的……那么,以后呢?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已经再也不能做出决定了,他也不能对自己负责了。昨晚那句话又痛苦地闪现在他脑际……他就在这种心情之下去迎接达妮雅……
终于响起了长长的汽笛声,传来了沉重的、愈来愈响的隆隆声,机车缓慢地转了弯,终于出现了。人群拥上前去,李特维诺夫跟在后面,像被判决了的罪人,沉重地拖着两腿。一张张面孔、一顶顶女帽开始从车厢里出现,在一个小窗口闪过一块白头巾……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在挥动着头巾……当然,她看见了李特维诺夫,他也认出了她。火车停住了。李特维诺夫跑到门口,打开了它:达吉雅娜站在姑母身边,明朗地笑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搀扶着她们两人下车,吞吞吐吐、含混不清地寒暄了几句,马上就忙碌起来,拿着她们的车票、行李、毛毯,跑去找脚夫,招呼马车。其他的人也在他身旁忙忙碌碌,他却因为旁边有人在场,因为他们的喧嚣与叫喊而心中暗喜。达吉雅娜稍稍退到一旁,依旧微微笑着,静静地等待着他结束那些匆匆忙忙的安排。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却恰恰相反,她根本站不住脚,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居然来到了巴敦。她突然嚷起来:“伞呢?达妮雅,伞在哪儿?”而没有发觉她自己把伞牢牢地夹在腋下,接着就开始高声地,没完没了地跟另一位妇人道别,这是她从海德堡到巴敦的途中刚刚认识的。这位妇女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熟悉的苏汉奇柯娃太太。她到海德堡去朝拜古巴廖夫,带了许多“指示”回来。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身上披着一块相当古怪的花披肩,戴着一顶蘑菇似的旅行小帽,帽子下凌乱地披散着剪短的白发。矮小的身材,瘦瘦的,由于路途劳顿脸色发红,说着俄国话,声音刺耳,又像唱歌似的……马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李特维诺夫终于把她和达吉雅娜安顿上了马车,自己坐在她们的对面。马匹跑动起来。于是又开始一番问候、握手、相互微笑、致意……李特维诺夫轻松地喘了一口气:这最初的一刹那顺利度过了。看来,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让达吉雅娜感到惊讶、困惑。她仍旧是那样明朗而信任地看着他,仍旧是可爱地红着脸,仍旧是善良地笑着。他终于下决心要看她一眼,不是偷偷地瞟上一眼,而是要堂堂正正地好好看看她,直到此刻,他自己的眼睛还不听他的话哪。一种怜惜之情不由得使他的心紧揪起来,这张正直坦率的面庞流露出的一派安详宁静的表情使他痛苦地自责。“啊,你到这儿来了,可怜的姑娘。”他想,“你,本来是我殷切期待,我所召唤的,我本想和你共度一生,你来了,你信任我……可我……可我……”李特维诺夫低下了头。但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不让他有沉思的时间,不断地向他问这问那。
“这个有那么多圆柱的是什么建筑呀?赌场在哪儿呀?这人是谁?达妮雅,达妮雅,你瞧,她们穿的这种大裙子!这个又是什么人?这里多半都是从巴黎来的法国女人吧?天哪,这是什么帽子!这里一定跟巴黎一样,什么都买得到吧?不过,我想,一定贵得要命吧?哎哟,我结识了一个多么聪明杰出的妇女啊!您认识她,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告诉我,曾经在一个俄国人,也是一个聪明出众的人那里见过您。她答应要来看我们。瞧她把这些贵族骂得多厉害——简直太妙了!这个花白胡子的绅士是谁?是普鲁士王吧?达妮雅,达妮雅,你瞧,这是普鲁士王,不是吗?不是普鲁士王?是荷兰公使?我听不见,车轮子的声音太响了。哎呀,多么美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