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李特维诺夫并没有回旅馆:他走上山去,钻进密林深处,扑倒在地上,脸朝地躺了快有一个小时。他没有觉得痛苦,也没有流泪,心头的沉重与苦闷使他有点麻木了。他还从未体验过这种心情:一种难以忍受的令人疼痛苦恼的空虚之感,他的内心、周围,到处都是一片空虚……他既没有想伊琳娜,也不想达吉雅娜。他只感到一点:打击凭空而落,生活像一根缆绳被砸断了,某种冷冰冰却又不可知的力量把他整个牢牢地抓住,向前拉去。有时他又觉得,一阵旋风向他卷来,他感到旋风飞快地旋转,旋风的黑翼朝他没头没脑地扑打……但他的决心没有动摇。留在巴敦……这简直提也别提。他心里想象着自己已经离开此地,已经坐在浓烟滚滚、轰隆作响的车厢里飞驰,驰向悄无声息、死气沉沉的远方。他终于抬起身来,头斜倚着树干木然不动,唯有他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揪住一株高大蕨草的顶端的叶子,有节奏地摇着它。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使他从麻木状态中惊醒:原来是两个煤炭工人扛着两只大袋在陡峭的小道走过。“该走啦!”李特维诺夫嘟囔了一句,跟在煤炭工人后面下山进了城,然后转身走到火车站,打了一个电报给达吉雅娜的姑姑——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他在电文中告诉她,他马上要离开此地,因此请她到海德堡施拉德尔旅馆去找他。“要结束,就一刀两断,”他心里想,“没必要再拖延到明天。”后来他又拐进赌场,带着毫无意兴的好奇打量着两三个赌客的脸,他远远地发现了宾达索夫的难看的后脑勺、毕沙尔金的完美无缺的前额,后来他在柱廊里站了一会儿,就不慌不忙地到伊琳娜家去了。他去看她,并不是出于突如其来的情不自禁的迷恋,而是既已决定离开此地,那么就下决心遵守诺言,再去看她一次。他走进大饭店,门卫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径自走上楼去,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他也没有敲门,不自觉地推开门就走进房间。伊琳娜在房间里,跟三小时前一样,还是坐在那张圈椅里,还是穿着那件晨衣,还是那个姿势……看来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离开过座位,没有一丝移动。她缓慢地抬起头来,看见是李特维诺夫,浑身战栗一下,抓住圈椅的扶手——“您吓了我一跳。”她轻轻地说。
李特维诺夫默默无言,只是惊讶地看着她。她脸上的神情,暗淡无神的眼睛,使他感到惊骇。
伊琳娜勉强地微微一笑,整理一下凌乱的鬓发。
“没关系……我,真的,我不知道,我好像在这儿睡着了。”
“请原谅我,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李特维诺夫说,“没有等人通报,我就进来了……我要履行您对我的要求。因为我今天要走了……”
“今天?但是,您好像对我说过,您打算先写封信……”
“我发了电报。”
“啊!您认为有必要赶快离开。那么您什么时候动身?也就是说,几点钟?”
“晚上七点。”
“啊!七点!那么您是来告别的啰?”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来告别。”
伊琳娜沉默了。
“我应当感谢您,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到此地来一定不容易吧?”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很不容易。”
“活着本来就不容易,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认为如何?”
“这要因人而异,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伊琳娜又沉默了,似乎在沉思。
“您来了,就证明了您对我的友谊,”她终于又说话了,“感谢您。一般说来,我赞同您尽快结束这一切……因为如果拖延下去……因为……因为我,就是被您责备为卖弄风情的我,被您称作装腔作势的我——真的,好像您是这样说我的吧?……”
伊琳娜迅速站立起来,坐进另一只圈椅,低下了头,把脸和手紧紧靠在桌边上……
“因为我爱您……”她透过指缝喃喃说道。
李特维诺夫摇晃了一下,仿佛有人给了他当胸一拳。
伊琳娜忧伤地掉过脸去,似乎这次轮到她想要避开他,藏起自己的脸,于是把头靠在桌上。
“是的,我爱您……我爱您……这您也知道。”
“我?我知道?”李特维诺夫终于说,“我?”
“嗯,现在您可以明白了,”伊琳娜接着说,“您确实必须离开,不能迟缓……无论对您,还是对我,都不能迟缓。这很危险,这很可怕……永别了!”她又说,猛地从椅上站起,“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