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刚在她背后关上,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脸上那副傲慢严峻的表情刹那间消失了:她站了起来,踮着脚跑到李特维诺夫跟前,弓着背,使劲注视着他的眼睛,声泪俱下地低声说了起来。
“我的天哪,”她说,“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在做梦吗?您居然拒绝了达妮雅,您不爱她了,您背叛了自己的诺言!您居然做出这种事来,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们对您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您?您?您?你呀,格里沙?……”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停顿下来,“您是在杀她呀,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没有等到回答,又接着往下说,小滴小滴的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您别看她现在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她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她从不抱怨,从不怜惜自己,那么别人就该怜惜她!她刚才对我说:‘姑姑,应当保持我们的尊严!’可是当我预见到死亡,死亡的时候,还讲什么尊严……”达吉雅娜在邻室敲了敲椅子,“是的,我是预见到死亡,”老太太的声音更低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您是被妖术迷上了,还是怎么着?不久前您还……给她写充满柔情的信呢!而且,归根结蒂,难道正派人可以这样做吗?至于我,您是知道的,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偏见的女子,ésprit fort,我给达妮雅的教育也如此,她也具有自由思想……”
“姑姑!”邻室传来达吉雅娜的声音。
“但是诺言,就是义务,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特别是对于具有像您,像我们这种信念的人来说!假如我们连义务都不愿承担,那我们还剩下什么?这是决不容破坏的——这样随心所欲,完全不考虑到别人!这是没有良心……是的,这是罪恶,这算什么自由!”
“姑姑,请来一下。”又传来她的声音。
“就来,我的宝贝,就来……”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一把拉住李特维诺夫的手,“我看,您是生气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我?!我生气了?!’他真想叫起来,但是他的舌头说不出话来了。)我并不想使您生气——噢,上帝!我哪儿顾得上这个!——恰恰相反,我想要请求您:再好好想一想,还来得及,不要毁了她,不要毁坏您自己的幸福,她依然会相信您的,格里沙,她还会相信您的,什么也不会失去,因为她是那么爱你,任何时候,任何人也没有这样爱你!离开这个可恶的巴敦—巴敦,跟我们一起走吧,只要挣脱这种妖法,而主要的是,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喂,姑姑。”达吉雅娜说,声音里有些不耐烦。
但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不去听她。
“你只要说一声‘是’,”她对李特维诺夫说,“我就可以来安排……嗐,哪怕你对我点点头!只要点一下,就成!”
李特维诺夫此刻恨不得马上死掉,但是“是”字他没有说出口,他也没有点头。
达吉雅娜手里拿着一封信出来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立刻离开李特维诺夫身边,背过脸去,低低地俯身在书桌上,仿佛在仔细看着桌上的账单和文件。
达吉雅娜朝李特维诺夫走来。
“喏,”她说,“这就是我刚才对您说的那封信……您现在就要去邮局,不是吗?”
李特维诺夫抬起眼睛……站在他的面前的真像是他的审判者。他觉得达吉雅娜比以前更高、更端庄,她脸上焕发出少见的美,然而像石雕一样威严、冷漠无情。她的胸部没有起伏,一色的紧身衣服仿佛是希腊人的长袍,平直的长褶犹如大理石雕成,一直垂到双脚,并将它遮盖起来。达吉雅娜两眼直望前面,不是只盯着李特维诺夫,她的目光,犹如石雕的眼睛,也那样平静而冷漠。他从这目光中读到了自己的判决,于是弯下腰,从那只丝毫不动地伸向他的手中接过信来,默默地走了。
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朝达吉雅娜扑了过去,但是她推开了姑姑的拥抱,垂下了双眼,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说着:“嗯,现在赶快!”她转身回到卧室,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垂着头跟在她后面。
达吉雅娜交给李特维诺夫的信上写着她在德累斯顿的一个女友的地址,这是个德国女子,她出租带有家具的小寓所。李特维诺夫把信投入信箱,他仿佛觉得,随同这一张小小的纸片,他已把自己的全部过去、自己的全部生命,统统投入了坟墓。他走出城去,久久地在一座座葡萄园中间的狭窄小径上漫步。他像是无法驱赶一只死死缠着他、嗡嗡叫的夏蝇一样,久久不能摆脱那种蔑视自己的感觉。在这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他回到旅馆,稍微过了一会儿,便又去打听这两位女士的情况,人们告诉他,他离开后,她们马上就叫车到火车站,乘上邮车不知上什么地方去了。她们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而且一清早就结了账。达吉雅娜要李特维诺夫去寄信,显然,就是为了要打发他走开。他又去找门卫打听,两位女士有没有留信给他,但是门卫的回答是否定的,而且感到惊讶;可见,就连他也觉得可疑、奇怪,订了一周的房间,怎么突然走了。李特维诺夫背过身去,走开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