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原原本本,从头到尾都说了,也许,差不多说了一小时。再说,也不可能不这样;方才我就渴望能说个痛快。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起,那时候,在老公爵那儿,在她刚从莫斯科回来之后;然后我就说到这一切是怎么逐渐发生的。我什么事也没有漏掉,也不可能漏掉: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启发我,他在猜度事情的发展,他在不停地提示。某些瞬间,我甚至觉得,似乎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状况,似乎他就坐在或站在那里门背后的什么地方,而且每次,在这整整两个月里都这样:他预先就知道我的每一个姿势、我的每一种感受。在他的这种坦露心迹中,我感到无边的享受,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发自肺腑的柔情,那种深沉而又细腻的心理!那种仅凭只言片语就能猜到别人心思的惊人的本领。他像女人那样温柔地听着。主要是他善于做到让我毫不害羞,有时候,讲到某个细节的时候,他会突然叫我停住;他常常叫我停住,并且神经质地一再叮嘱:“别忘了细节,主要是别忘了细节,越细,有时候越重要。”就这样,他打断了我好几次。噢,不用说,我一开始很傲慢,对她很傲慢,但很快就表露了真情。我真诚地告诉他,我恨不得扑过去亲吻她的脚站过的地方。最妙,也最令人开心的是,他非常懂得,一个人“可以为那份文件而痛苦,为那份文件而提心吊胆”,可与此同时又能继续保持自己是个纯洁无瑕的人,就像今天她在我面前表露的那样。他也非常理解“大学生”一词。但是,在我已经快要讲完时,我发现,透过他那和善的笑容,还不时在他目光里闪过某种极其焦躁的表情,某种似乎心不在焉而又急躁的神态。当我讲到那“文件”的时候,我心里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事实真相呢?”——尽管我当时十分兴奋,我还是没说。这点,我要在这里记下来,留作终身的纪念。我对他就像对她一样作了这样的解释,就是这文件被克拉夫特销毁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前额掠过一道奇怪的皱纹,一道阴暗的皱纹。
“亲爱的,关于那封信你记得很清楚吗,克拉夫特的确在蜡烛上把它给烧了?你不会弄错?”
“不会弄错。”我肯定地说。
“问题是这封信对她太重要了,假如今天它在你手里,你今天兴许就能够……”但是“能够”什么呢,他没说。“怎么,它现在不在你手里吗?”
我整个人猛地一震,然而是在内心里,而不是在外表上。外表上我丝毫不动声色,眼睛也没眨一下;但是我还是不愿相信他竟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怎么在我手里?现在在我手里?我不是说过,当时,克拉夫特把它烧了吗?”
“是吗?”他用他那火一般的、凝视不动的目光注视着我,这目光我永远忘不了。话又说回来,他仍旧微笑着,但是他的整个善意,他至今表露出来的整个女性的温柔,却忽然不见了。出现了某种捉摸不定的、心灰意冷的神态;他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如果当时他能更好地掌控自己,就像在此以前他一直掌控得很好那样,他就不会向我提出有关文件下落这个问题了,既然他提了,那肯定因为他自己也处在一种狂乱状态。不过,只是现在,我才这么说;可在当时,我却没有这么快地领会到他发生的这一变化:我仍旧继续感到飘飘然,而心里仍继续充斥着欢愉的乐曲。但是我的故事说完了,我望着他。
“怪事儿,”当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丝毫不落地说出来以后,他忽然说道,“太奇怪了,我的朋友:你方才说,你三点到四点在那儿,而且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一直不在家?”
“从三点到四点半,分毫不差。”
“唔,你不妨想象一下,我是三点半整去看望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一分不差,而她是在厨房里遇见我的:要知道,我几乎从来都是从后门进去,去找她的。”
“怎么,她遇见您是在厨房里?”我诧异得后退了一步,叫道。
“是的,她还向我说她有事,没法接待我,我在她那里只待了一两分钟,而我只是去叫她回家吃饭。”
“也可能是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也说不定?”
“不知道,不过——当然不是。她穿着她那件对襟短上衣。这时正好是三点半。”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没告诉您我在那里吗?”
“没有,她没有告诉我你在那里……要不然,我就知道了,也就不会再问你这问题了。”
“听我说,这事很重要……”
“是的……这就要看从什么观点来看这问题了;你连脸都发白了,我的亲爱的;话又说回来,这又有什么要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