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不知道有多少……应当数一数。我欠您接近三千了吧……或者是多少呢?……多了还是少了?”
“我好像没逼您还债呀。”
“没有,您哪,这是我自愿还给您的,而您应当知道是什么缘故。我知道,这一沓花票子是一千卢布,给!”于是我开始用发抖的手数数,但是数了一半又撂下了。“无所谓,我知道,这是一千。嗯,这样吧,这一千卢布我自己拿着,所有其余的,这几堆金币归您,您拿着,算还债,算是还清一部分债:我想,这里,将近两千了吧,或者……也许,多了!”
“可是您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千?”公爵龇牙咧嘴地说。
“您想要?既然这样……我本来想……我本来以为您不会要的……但是,既然您想要——那给您……”
“不,我不要。”他鄙视地对我别转了脸,又开始在屋里踱起了方步。
“鬼才知道您怎么想到要还钱?”他忽然又向我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可怕的挑衅神态。
“我还钱,是要您给我个说法!”我也吼道。
“您给我滚蛋,别嘀嘀咕咕,装腔作势地没个完!”他忽然向我跺起了脚,仿佛怒不可遏似的。“我早就想把你们俩轰出去了,您和您那个韦尔西洛夫。”
“您疯啦!”我喝道。他那样还真像是疯了。
“你们俩夸夸其谈,一个劲地夸夸其谈,夸夸其谈,夸夸其谈,把我折磨得够了!比如说,荣誉呀什么的!我早就想一刀两断……这时刻到了,我求之不得。我认为自己被你们捆住了手脚,一想到我被迫接待你们……俩,就脸红!而现在我不认为自己被捆住了手脚,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也捆不住我,您必须明白这点!您那个韦尔西洛夫怂恿我去攻击阿赫马科娃,让她丢人现眼……从此以后,不许你们在我这里谈论什么荣誉长荣誉短的。因为你们俩都是不诚实的人……你们俩,你们俩;您在我这里拿我的钱,难道您不害臊吗?”
我的两眼一阵发黑。
“我是作为朋友拿您的钱的,”我声音非常低地开口道,“是您自己提出来的,于是我就相信了您的好意……”
“我不是您的朋友!我给您钱不是因为那个,因为什么,您自己知道。”
“我拿钱是记在韦尔西洛夫账上的;当然,这很蠢,但是我……”
“您不能不得到韦尔西洛夫的许可就拿他账上的钱,我也不能不得到他的许可就给您钱……我给您的是自己的钱;这,您也知道;您自己知道,还拿;而我在自己家里居然容忍了这种可憎可恨的滑稽剧!”
“我知道什么?什么滑稽剧?您因为什么给我钱?”
“Pour vos beaux yeux, mon cousin!”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哈哈大笑。
“滚你妈的蛋!”我吼道,“全拿去,这一千也给您!现在——咱两清了,而明天……”
我把这沓本来想留给自己作本钱的花票子向他身上扔去。这沓票子一直摔到他的背心上。啪哒一声落在地板上。他迅速地,大踏步地,迈出三步,紧紧地逼近我跟前。
“您敢说,”他凶猛而又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拿了我整整一个月的钱,居然不知道我让您妹妹怀了孕吗?”
“什么?怎么回事!”我叫道,两腿突然发软,我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后来他亲口告诉我,当时我满脸煞白,脸白得简直跟手帕一样。我神志错乱了。我记得,我们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的脸。他脸上仿佛掠过一阵惊恐;突然他弯下腰,抓住我的肩膀,扶着我。他那凝然不动的微笑,我记得太清楚了;在这笑容里,既有不信任,又有惊奇。是的,他怎么也没料到,他的几句话竟会产生这么强烈的效果,因为他坚信我是明知故问,以此要挟,索取钱财的。
后来我晕了过去,但只有短短的一分钟;我醒来后,用两腿站了起来,望着他,我在思考,——我的脑子一直在沉睡,现在才豁然开朗,看清了全部真相!如果人家早告诉我,并且问我:“当时我会拿他怎么办?”我一定会回答,我会将他碎尸万段。但是结果却完全不同,完全不是根据我的意愿:我忽然伸出两手,捂住脸,痛苦地号淘大哭。这事就这么发生了!一个年轻人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孩。这说明,当时在我心里还有整整一半是孩子。我趴在沙发上,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丽莎!丽莎呀!可怜的、不幸的人呀!”公爵忽然之间完全相信了。
“上帝啊,我真对不住您!”他十分伤心地叫起来。“噢,对于您,我想得太卑鄙了,我的疑心病太重……请原谅我,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我突然跳起来,想对他说什么,我站在他面前,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出了房间,跑出了公寓。我勉强记得回家的路,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家。我扑倒在我的床上,面向枕头,在黑暗中,想呀想呀。在这样的时刻,是绝对不可能想得有条有理和前后衔接的。我的脑子和想象力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我记得,我甚至开始幻想起来,居然会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甚至天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伤心和不幸又会突然痛苦而又令人心碎地陡然生起,我又绞着双手不停地哀叹:“丽莎,丽莎呀!”——说罢又哭。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但睡得很香,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