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他。”他以一种十分坦诚的样子对我说,倒像他一向都在跟我谈论这事儿似的。
“您简直没法相信,安德烈耶夫有多不幸。他把给他妹妹作陪嫁的钱都吃光喝光了,又在他当兵的那一年,把他们家的所有东西都吃光喝光了,我看得出来,他很痛苦。至于他不爱洗手——这是因为他绝望的缘故。他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思想:他会突然对您说,小人与君子——都一样,没有区别;什么事也不要做,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或者都一样——好事与坏事都可以做,而最好是拥衾高卧,整月都不脱衣服,就管吃喝拉撒睡。但是,请您相信,他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您知道吗,我甚至想,他今天之所以寻衅闹事,是想同兰伯特彻底决裂,一刀两断。他昨天还这么说来着。您信不信,他有时候夜里,或者长时间一人独坐斗室,就会哀哀痛哭,您知道吗,他哭的时候有点特别,不像普通人那样哭法:他会吼,大声吼叫,您知道吗,这就更加让人可怜了。更何况这么一个大高个儿,这么一个坚强有力的人,竟会突然号啕大哭。他有多可怜啊,不是吗?我想挽救他,可是我自己——又是一个十分恶劣和十分堕落的孩子,您简直没法相信!多尔戈鲁基,如果我去拜访阁下,您会让我进去吗?”
“噢,欢迎光临,我甚至还很喜欢您哩。”
“我有什么可喜欢的?不过谢谢您。我说,咱们再干一杯,不过,我这是怎么啦!您还是不喝的好。他说得对,您不能多喝,”他突然别有深意地向我使了个眼色,“可我还是要喝。我现在反正已经无所谓了,而我,您信不信,我不管干什么,都克制不了自己。如果您对我说,我不要再上饭馆去吃饭了,可是我只要有饭吃,上哪都行,干什么都行。噢,我们真心实意地想做个好人,真的,但我们总是一拖再拖。
“岁月蹉跎,韶华付东流!
“而他,我非常害怕,——他会去上吊的。跟谁也不说一声就去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眼下,所有的人都爱上吊;谁知道呢——也许,很多都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比如说,没有多余的钱,我就活不下去,多余的钱比必需的钱更重要,而且重要得多。我说,您喜欢音乐吗。我非常喜欢。我去看您的时候,我可以给您演奏点什么听听。我弹钢琴弹得很好,学了很长时间。我是认认真真学的。如果我写歌剧的话,那,您知道吗,我一定要选用《浮士德》里的情节。我很喜欢这个主题。我一直在构思大堂里的那出戏,只是构思,在脑子里想象,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大堂内部,唱诗班,圣歌悠扬,格蕾琴走进来,要知道,唱诗班是中世纪的,要听得出是在十五世纪。格蕾琴神情忧郁,起先唱宣叙调,声音低低的,但是可怕和痛苦,而唱诗班的歌声却在阴郁、严厉和无情地轰响:
“Dies irae, dies illa!
“突然——响起了魔鬼的声音,魔鬼的歌。魔鬼看不见,只听得见歌声,与圣歌并存,与圣歌一起,几乎与圣歌重合,然而又完全不同——无论如何要做到这点。这歌很长,不绝于耳,这是男高音,一定要男高音。开始时声音低低的,柔和的:‘格蕾琴,当你还天真未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跟着你妈常常到这座大教堂来,看着一本旧的祈祷书,在学念祈祷文,——这情景你还记得吗?’但是这歌声却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充满激情,节奏越来越快;音符越来越高:其中有眼泪,有忧伤,一种不绝如缕、走投无路的忧伤,以及最后变成了绝望。‘没有饶恕,格蕾琴,这时对你没有饶恕!’格蕾琴想祈祷,但是从她胸口迸发出的只有哭喊,——您知道吗,当胸中憋着太多的眼泪,憋得实在难受,是怎么回事吗,——可是撒旦的歌声始终不肯止息,而且像一把利刃似的越来越深地刺进您的心,歌声越来越高,——忽然几乎被一声怒喝所打断:‘一切都终了了,你受到了诅咒!’格蕾琴双膝下跪,合掌当胸——这时便响起她的祈祷,祈祷文很短,近似于宣叙调,但是十分质朴,没有任何装饰音,是某种高度中世纪的东西,四行诗,总共只有四行诗——斯特拉代拉就曾作过好几首这样的乐谱——于是她在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后晕倒了!台上出现了骚动。把她扶了起来,抬走了——这时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合唱。这声音就像铁骑突现,万马奔腾,合唱充满了灵感,仿佛是一曲压倒一切的胜利凯歌,就仿佛我国的《天使颂》;仿佛地动山摇,一切都受到了彻底的震撼——一切都转为一片万众欢腾的齐声高呼:‘Hossanna!’仿佛普天之下发出的一声呐喊,随着,她就被人抬走了,抬走了。这时候大幕立即落下!不,您知道吗,如果我还能做点什么,我一定会做出成绩来的。可现在我却什么事也做不成,只会幻想。我一直在幻想,一直在幻想;我整个一生都变成了幻想,仅仅是幻想而已,连夜里我也在幻想。啊,多尔戈鲁基,您看过狄更斯的《老古玩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