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里奥想要更快摆脱这一心理状态,他拼命归入主流,譬如选择坐拥人数、力量、校园/社会地位的冰球这项绝对的男性运动,来压制流露出来的女性/同性恋的倾向与成分。 故事发展下去,雷米沦为孤独的少数派,在巨大的落差中自寻短见,而努力跻身主流的里奥所背负的内疚里,包含以非我杀死本我的恐慌。 他是如此迅疾地跳到下一阶段,即男生不再以亲密来表达亲密,对应海报,则是二人以近乎情侣的姿态在拥抱,但是他脸上的神情不是欢乐,而是迷蒙。导演德霍特提到过心理学家妮奥比·韦的研究成果,十三岁的男孩可以跟朋友吐露衷肠,但再往后,维持亲密关系是越来越不可能的任务。 里奥与雷米都在这个转变的年龄当口,当然并非偶然。可以说,德霍特需要重新寻找「亲密」的表现与分界,也需要以私密角度,将自己一分为二地化身里奥和雷米,重返留给自己无数苦困情绪的中小学。 拍私人电影,是他对过往不安的一种逼视、反思与破解。这起点,一如两个孩子,是开始建立个人身份认知。大众对主流下意识的靠拢,是对自我的调整,也是对自我的修剪甚至扼杀。 他的处女作《女孩》,主角就是一个想要变成女孩的男孩,于是去做荷尔蒙治疗,学芭蕾,以一种后进生的姿态在弥补失去的「女孩」时光。 非常特殊也非常微妙的一点是,社会规范与传统约束自然具有一定阻力,但电影构建了一个异常包容的空间,这以父亲的表现为代表。当外界的负面影响被压缩到最小,主角需要面对的自我认同之战就占据了最大空间,最终血腥程度之剧烈,把个体复归所有认知的核心位置,这也是LGBTQ+电影里罕见但本原的视角。 《亲密》是紧随其后的作品,对私密体验的探索也延续了下来,尤其是里奥的内心波澜,从明亮到悲痛,再到正视并寻找缓解。他与雷米的摒绝是相互的,而亲厚的家人自此成为难以穿透心防的力量,相当于他主动走到了单打独斗的境地,以此私密应对自我身份的构建。 自打悲剧发生,电影后半程在断崖式的频繁反高潮里,几乎是孤勇甚至固执地谢绝包括观众在内的探视、援助,乃至最简单的参与,这加大了不安感的释放,也加快了分解。 儿童电影在这里,就越来越表现出非儿童的意味与价值。 视角刻意的童稚化,借了年龄的退守制造反应上反差的强力,越浅白,越原初,也就越深刻,越超越。 从《女孩》到《亲密》,从自残到自尽,主角年纪变小,但应对的事件愈发惨烈,背景里的男权社会愈发飘忽,充斥的有毒的男性气概也愈发难抵。雷米选择彻底断绝,里奥选择刻意迎合,花田的绚烂柔和在冰球场的冰冷刚硬中迅速凋敝,几乎是要到最后一幕重回花田的自洽,方才得到摆正自我的平和。 孩童对无名状困束的高度敏感,让人在绵长的忧伤里感知挥之不去的悲哀,也更能体会到空气中兀自弥漫的毒性,这种源自男权的具有排他性、傲慢性的有意或无意的阳刚倾向,构成了比想象中范畴更大的伤害。 许多同志电影都有意还原这种很难被大众察觉的创伤。 与《亲密》同期的《恶作剧》,延续了马可·伯格前作《跆拳道》那个堪称男色天堂的集体生活图景,各种打着恶作剧旗号发生的仿同性恋玩笑,过火得逼近盛大性幻想,但最终强调的直男身份,把流露出来的对非直男的厌恨与恶意,放到无穷大,形成反杀。 轻松一点、暗讽一些的电影也很有力量。像《哥们儿》那样,一对情人在床上亲密,模仿的运动是「摔跤」。 这项运动的矛盾性就很有意思,紧身衣物与贴身纠缠,这种同性亲密因为刚强的体育竞技属性,成为大庭广众之下少有的能被悦纳甚至崇仰的纠缠。所以这种悖论般的遐想被移植到一部充满讽喻的同志电影里,就格外意味深长。 《亲密》的冰球,装备营造的壮健幻觉,男性集体的游戏与正面的碰撞,区域焦点的汇聚与地位的宣示,是另一种主流文化中的「摔跤」。又因为群体属性,带来更大的安全假象,以及更强的同化压力。 对于孩童而言,这是尽快塑造社会形象、找到社会地位的举动,标示立志长大成人,甘愿藏匿自我,享受被男权社会赋予的安全保障,甚至参与对非主流的集体扼杀。孩童带有真理属性的审视,以及不自觉更不自知的「助纣为虐」,增加了电影的寒意,也增加了电影鞭辟入里的力度与范畴。 因此《亲密》也很像一个环境更干净、条件更充分的试验,光是纯度就足以领跑。 何况导演穿过了酷儿身份的彷徨与伤痛,以更敏感、更残酷的挣扎,来构造孩童对抗成人、个体对抗大众、私密对抗法则、边缘对抗中心的书写,这种探索,绝不只是同志电影在当下的急迫需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