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亲密」,或者「亲密关系」,大众往往会率先想到情侣、夫妻,其次,才可能是女性密友。 这些词语本身的柔和、亲近、私密乃至一定程度的依赖性、妥协性,注定了其在纯男性群体里被排斥、被遮蔽的规则。事实上,哪怕一对男女已经走到婚恋阶段,「亲密」依然是公众场合无法全然释放的半禁忌举动,无从在明面上彻底消弭两种性别之间的紧张矛盾。
那么,当这样的词汇降临到两个男孩身上,即便是在思想开放、包容的比利时,或说西方,我们也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这种感觉与当下对错无关,但是与人类近乎残酷、愚妄的「历史沿革」「风俗习惯」有关。 而《亲密》里两个方才十三岁的男孩里奥和雷米,尤其是里奥,对此有更强烈的体会。这部拿下今年戛纳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大奖且完全有资格夺下金棕榈的电影,就相当敏锐地以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作为故事、情绪、人生的分水岭,展现出九零后导演卢卡斯·德霍特过人的犀利才情。 电影开篇,《亲密》在用最大的诗意与最柔的韵律来体现他们二人的亲密。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背景是看不到头的花田草地,是满泻的阳光,是房间墙壁的朱色,是始终活泛的笑声,是仿佛永不终结的童年。 男孩与男孩的相处,奔跑,追逐,打闹,军士与兵的游戏,常规操作下的指定快乐,一概不少。但是《亲密》有意思的地方,是罕见地,要同时甚或是重点展示他们的缠绵,譬如拥抱,相视而笑,贴身睡觉……一切与情、性无关,干净纯粹得宛如两只幼兽依凭本能来表达喜爱与信赖。 镜头尽力疏离,但是会构架出非常亲密的童稚观照。电影也是在用童真、纯洁,来抵御所有外界「不得不」或「不自觉」背负所谓传统范式的质疑。这时候导演轻灵的审美,发挥了极大作用。 但在这过程中,「亲密」渐渐滋生「不安」。正因为他们太「亲密」了,几个并无恶意的女生当面八卦他们是否情侣,里奥从矢口否认,到以没有牵手、没有抱在一起这些标配动作来反驳对方的主观猜测,再以女孩才是天天这样来占据男孩的理论高位,最后却只能弱弱地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来试图奠定一点合法性。 这套应对逻辑非常典型,里奥在措手不及时尝试拨正论断,却恰恰动用了深柜的脑回路。不是说他一定有,或者有必要有同性倾向,在这部电影,在这个年龄层的孩童群体里,都是如此。这里强调典型,更是要凸显下意识的深层逻辑以及社会规范,已经驯化出同性倾向被主流抛弃,甚至绝不可取的古板、落后观念。 有两点很应该看到。一是同时在场的雷米,虽然始终一言不发,但是他对同性情侣的揣测非但没有厌憎,反而有一点无所谓下的小兴奋,因为他把「亲密」认定为友情的充分象征。但随着里奥据理力争,这种兴奋渐渐熄灭,预示着他此后会愈发深切地被里奥拉开距离的举动所刺伤。 两位密友的不同态度,以及这段友情关系中里奥显而易见的主导位置,也终将会把介怀心态引致的后果扩大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而他们当下的反应与日后的抉择,一定程度上也赋予了他们传统男女的角色分工。 另外一点值得留神的地方,就是女生的反应。当里奥说女生才成天做着亲密举动时,她们是笑着进行了示范,表示这再正常不过。从我们的现实观照也不难发现,女性善于,也习惯于表达亲昵,哪怕亲密行为有时会被视为抱团取暖式示弱的征兆。 里奥的性别意识,就是在这场谈话里突然强烈竖起的。对他而言,因为亲密,所以不安,也因为不安,放大了亲密的负面观念与影响。界限感、分寸感,开始以一种模糊界限、消解分寸的形式在发酵。 如果说男性群体间更多是竞争关系,那么女性则是协作关系,竞争意味着权力竞逐、独立、秩序,协作意味着齐心协力、亲和、公平。 原本里奥在二人同性群体里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假若公然承认对雷米的需求,那么就会削弱权的分量。要是把二人并置,让权固然表示珍视,但也表示他似乎要转向女性思维。 他深陷一种对自身男女性别的模糊指认状态,但是非但没有人能够点破,反而加速构成刺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复盘里彼此交际的点滴,童真的迅速退潮增加了彼此亲密的羞耻感,如同夏娃吃下禁果后引发性别与性的思虑,他拒绝肢体接触,减少同场机会。 最幽微的一幕,是头一天大家还可以在私密空间共享吹奏双簧管的快乐,但第二天,当雷米上台表演时,就有些不在状态,而约定要在台下喝彩的里奥,也没有呐喊。未必不可以说乐器在某一瞬间,镀上了谁也未曾想过的禁忌性元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