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小学毕业后就进了中学,然后又上了大学。贝科夫常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资助。波克罗夫斯基因为身体有病不能继续在大学求学,于是,贝科夫先生便把他介绍给了安娜·费多罗夫娜,并且亲自推荐他,这样,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就在她家寄宿混口饭吃,以教萨莎需要学习的所有科目作为条件。
老波克罗夫斯基由于妻子的凶悍、残暴愁苦不堪,从而染上了恶习,几乎总是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要他住在厨房里,以致把他逼到逆来顺受、从不抱怨的地步。他其实年龄不大,但由于染上不良的嗜好,大脑几乎都糊涂了。在他身上留下来的人类美好的情感只有一点,那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他们说,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长得跟死去的母亲很像,就像两滴水一样彼此相像。也许就是对故去的、贤惠的妻子的无限思念,才让这个穷困潦倒的老人心中产生了对儿子的无限的爱吧?老人的谈话内容都是有关儿子的事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话题。通常老人每周来看儿子两次。他不敢来的次数太多,因为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讨厌父亲来看他。无疑,在他所有的缺点中,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尊重父亲。不过,老人有时候确实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第一,他的好奇心很强,爱问东问西;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说些最无聊、最没条理的话打扰儿子工作;第三,有时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就来了。儿子使老人慢慢地改掉了贪杯的恶习,让他不再乱问,不再没完没了地唠叨,最后,父亲竟对儿子的话言听计从,像听神谕一样,没有儿子的允许他都不敢讲话。
可怜的老人对他的别坚卡(他用这名字称呼儿子)真是不知怎么夸奖,怎么喜欢。每次他到儿子这里来做客,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猜不透儿子会如何接待他,一般都是久久不敢进门。要是恰巧我在那里,他就要向我问东问西地问上二十分钟:别坚卡过得怎么样啊?他的身体好不好?他的心情怎么样?他是不是在忙什么重要的事?他到底在做什么?是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问题?当我极力鼓励他,叫他不要担心之后,他才敢进去。他先蹑手蹑脚地小心地推开门,然后将头探进去,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并向他点头,他就悄悄地走进屋子,脱下大衣和帽子,挂到衣钩上。他的帽子总是皱巴巴的,上面都是破洞,而且帽边都掉了。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一点声音没有,然后他在一把椅子上慢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想猜透他的别坚卡此刻的心情。如果儿子稍有不快,老人察觉出来以后,就会立即站起身来,解释说:“我是顺路来的,别坚卡,我只待一小会儿。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正好路过这儿,我进来休息一会儿。”然后他就不再说什么,温顺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和礼帽,又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出去。他勉强笑着,为的是压住心中满腔的痛苦,不让儿子看出来。可是,有时候如果儿子和颜悦色地对待老人,老人就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他的神情、手势和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他的满足感。如果儿子同他说话,老人总是从椅子上稍稍欠起身子,毕恭毕敬地低声回答,带着崇拜的表情,并且极力选用最优雅的,实际上最可笑的词作答,可是他没有好的口才:一开口就发窘、胆怯,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好,不知道自己究竟躲哪里才好,说完之后,他又喃喃地、久久地低声重复刚才的话,仿佛想纠正自己的回答。如果恰巧回答得准确,老人就会整整自己的背心、领带,拉拉燕尾服,摆出一副特别有尊严、有信心的样子。有时他还胆大妄为到居然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随便拿起一本小书,甚至还站在那儿读上一小段。他做这些的时候装出完全不在乎和从容冷静的样子,好像他一向以来都能随便翻阅儿子的书似的,仿佛儿子的和蔼态度对他已是平常事。但是有一次我碰巧看到波克罗夫斯基让他不要碰他的书,把这可怜的老人吓坏了。他又害怕又着急,把书颠倒着放回去了,随后他想改正错误,把书正过来,却又把切口朝外了。老人讪讪地笑着,满脸通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波克罗夫斯基的一再劝说下,老人渐渐戒悼了一些不良嗜好,只要看见他接连几次来都没有喝酒,那么再来,他就在临别的时候给他二十五戈比、五十戈比,或者更多。有时儿子也给他买一双靴子,领带或者坎肩,老人一旦添置了新的物品,就会显得趾高气扬;有时候他也顺便到我们屋里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做成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并常向我们讲他的别坚卡。他要我们好好念书,听话,他说别坚卡是个心地善良的孝顺孩子,而且很有学问。这时候他常常非常滑稽地向我们挤挤他的左眼,扮个鬼脸,逗得我们忍不住要笑,于是就发自内心地冲他哈哈大笑。妈妈很喜欢他。但是老人却恨透了安娜·费多罗夫娜,虽然在她面前老人比水还静,比草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