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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17)

时间:2023-01-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
 
  有时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是我,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他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时他一夜一夜地用含糊不清、意思不明的词语跟某个人讲很久很久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沉闷地回响在他那窄小的房间里,犹如在棺材里一样,发出低沉的回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特别害怕。尤其是临终时的最后一夜他就像发疯似的,痛苦极了。他全身疼痛,呻吟声撕碎了我的心。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处于恐惧中。安娜·费多罗夫娜一直在祷告,求上帝快点把他带走。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熬不到明天清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在走廊里,守在儿子的房门口,有人在那儿给他铺了一张蒲席。他不时走进房间,那模样真是可怕;他悲痛万分,好像失去了魂一样,痴痴呆呆。他害怕得直摇脑袋,浑身发抖,不停地喃喃自语,自己跟自己讨论着什么。我觉得,他痛苦至极,快要疯了。
 
  拂晓前,老人痛苦得心力交瘁,支撑不住,躺在自己的蒲席上睡着了,像死人一样。七点多钟,儿子快要咽气了,我叫醒了他的父亲。波克罗夫斯基十分清醒,跟我们所有的人告别,真奇怪,我哭不出来,但我的心已经碎了。
 
  可以说最令我受折磨、最痛苦的是他最后的时刻,他用自己僵硬的舌头一直在请求什么,请求了很长时间。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懂,我的心疼极了!整整一个小时,他显得焦躁不安,老是希望完成什么事情,并且他那冰冷的手竭力做着手势,然后又用嘶哑、低沉的嗓音苦苦哀求。可是他的话只是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我还是什么也没听明白。我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他身边,给他喝水,但是他依然伤心地摇头。我最后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希望拉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看看天,看看外面,看看太阳。我拉开窗帘,然而,这个太阳应升起的早晨却是凄凉而又阴沉,犹如可怜的快要离开人世者正在渐渐熄灭的生命。蒙蒙细雨高声打着玻璃窗,形成一股股又冷又脏的水流,四周一样阴暗。黎明的惨淡的光亮十分微弱地照进了房间,勉强与圣像前长明灯颤抖的火光争辉。快要离世的人悲凄地望了我一眼,摇摇头。不一会儿,他就死了。
 
  安娜·费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她买了一口极其普通的棺材,雇了辆拉货的大车,为了抵销丧葬费用,安娜·费多罗夫娜拿走了死者全部的书和物品。老人与她争吵、叫喊,尽可能从她那里把书抢回来,并把这些书塞满所有的口袋,还塞到帽子里,哪里能塞就塞到哪里,他整整三天都带着这些书,甚至去教堂的时候他也没有把书放下。这三天里他好像失去了意识,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在棺材四周忙活,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一会儿整理一下放在死者额头上的绦带,一会儿点起蜡烛,一会儿又把蜡烛拿走,看来他的思绪已经乱了,无法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妈妈和安娜·费多罗夫娜没有参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祷。妈妈病了,安娜·费多罗夫娜本来是打算去的,可是与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架,就没去。到教堂去的只有我和老波克罗夫斯基。祈祷的时候,一种恐惧感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好像是对未来的预感。在教堂里,我勉强支撑着自己。最后棺材盖上了,钉上了钉子,装上了大车,运走了。我跟在后面送葬,只走到街的尽头。马车跑得快了起来。老人跟着马车跑起来,放声大哭,他的哭声随着奔跑而发抖,时断时续。可怜的老人在奔跑中把帽子掉到了地上,也不停下捡。他的头被雨水淋湿,又刮起风来,潮湿的寒风抽打、刺痛他的脸。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一边哭着,一边在马车的两边跑来跑去。他那破旧的衣襟,像两只翅膀一样,随风飘落,衣服的每个口袋里都有书本露出,手里还有一本大书,被他紧紧地抱着。过往行人脱下帽子,在胸前画十字。有些人停下脚步对可怜的老人连声感叹。书本不时地从口袋里掉下来,落在泥水之中。好心人叫住他,告诉他东西掉了,他捡起书本,又去追赶灵柩。在街道的拐角处,一个讨饭的老太婆硬要跟他一起去送葬,大车终于转过街角,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不见了,我动身回到家,悲痛欲绝地扑到妈妈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吻她,失声痛哭,我害怕地依偎着她,仿佛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抓住,把她紧紧地搂在怀抱里,不让她死去……但是死神已经站在可怜的妈妈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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