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我之所以和您说起这个流浪乐师,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穷困。看那流浪乐师演奏本是为了消遣消遣,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因为总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我想打打岔,便停下脚步看。我站在那里,旁边站着几个车夫,一个姑娘,甚至还有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女孩。流浪乐师站在一户人家的窗前。我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模样长得还不错,但是脸色看上去却是一副病态,很憔悴。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脚上套着一双破鞋,却几乎是光着脚站着。我看他时,他正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听音乐——真是个孩子!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德国人表演的洋娃娃舞蹈,而自己的手脚都冻僵了,浑身发抖,忍不住咬着袖口。我看到他手中攥着一张小纸条。一位先生从这儿经过,扔给流浪乐师一枚小硬币,硬币准确地落进那只箱子里。箱子上画着一个法国人和几个女舞伴在菜园跳舞的场景。硬币叮当一响,小男孩就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向四周环顾,显然,他看到了我,并认为钱是我给的。他跑到我跟前,小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并说了声:“纸条!”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就是那些众人皆知的套话:“我的恩人,孩子们的母亲快要死了,三个孩子在挨饿,求求您帮帮我们吧;如果您现在能够照顾我的孩子们,我就是死了,到了那个世界,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我的恩人。”是啊,事情就是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我能给他们什么呀?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心里真是遗憾!孩子可怜巴巴的,脸冻得发青,也许肚子还饿着,他没有撒谎,真的没有撒谎,这种事我了解。只是这些可恶的母亲为什么不怜惜自己的孩子,在这大冷天还打发几乎是光着身子的孩子出来递纸条乞讨呢?也许她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傻婆娘,什么事都做不来,也没有人要尽量去照顾她,她就只好盘腿坐着;也许,她真的生病了,但是,她应该到该去的地方寻求救助啊;也许,她就是个骗子,故意打发饥饿瘦弱的孩子出来蒙骗路人,使他生病。而可怜的孩子手里捏着纸条又能学到什么呢?这只能使他的心肠变硬。他走啊,跑啊,四处乞讨,可是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工夫搭理他,他们铁石心肠,说出的话也是冷酷无情:“走开!滚!不行!”这就是孩子能从他们那儿听到的话,于是,孩子的心就变得冷漠起来。这个可怜的、受了惊吓的孩子就像从被捅破的鸟窝里掉下来的一只小鸟,在严寒中徒劳地哆嗦着。他的手脚都冻僵了,气也喘不匀。瞧,他已经在咳嗽,要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肮脏的虫爬进他的胸膛,而此时,你会发现,死神已经躲在一个发臭的角落里守候着他,他逃脱不了,也无药可救。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唉,瓦莲卡,每每听到乞讨者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而我们一个钱也不给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只对他们说句“上帝一定会赐予你”时,我的心中就很难受。当然,有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就无所谓,因为“看在上帝的分上”有不同的念法,宝贝儿。有的人念时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显得自然、老练,完全是机械式的乞讨腔调,对这种人不给他们钱也不那么难受,他们是老乞丐、职业乞丐,他们习惯于这种生活,知道怎么熬过难关,他们能熬过去。而另一种“看在上帝的分上”则说得那么生硬、不自然,让人害怕,就像今天我从那个小男孩手中接过纸条时所听到的那样。那时,在栅栏旁站着一个人,他没有向任何过路人乞讨,只是对我说:“老爷,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半个戈比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瓮声瓮气,不由得使我产生一种恐惧感,浑身哆嗦了一下,但是我没有给他半个戈比,因为我身无分文。富人总是不喜欢穷人大声地抱怨自己的苦命,他们会说:“这些人搅得我们不得安宁,还真是惹人厌倦!”是啊,贫穷总是让人厌烦的,难道穷人饥饿的呻吟声会妨碍有钱人睡觉?
我向您坦言,我亲爱的,我向您描述这些事情,部分原因是为了排解烦恼,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让您看看我写作的优美文体。您一定意识到了,宝贝儿,最近我的文体风格已渐渐形成。可是现在我感觉十分痛苦,因为我打心眼里赞同自己的想法,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宝贝儿,这些赞成不起任何作用,但终究可以用某种方式来给自己做应有的公正的评价。真的,我亲爱的,一个人常常会毫无理由地贬低自己,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连根稻草都不如。打个比方来说,产生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和那个向我讨钱的可怜的男孩一样,由于备受惊吓与折磨而变得胆怯懦弱。现在我要比喻给您听,宝贝儿,您就听我说吧。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形,我亲爱的,清晨我赶着去上班,路上我会出神地欣赏这座城市,欣赏它苏醒并逐渐开始的沸腾的生活,欣赏炊烟袅袅和各种声音汇合的交响曲。面对此情此景,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好像有人弹了一下你那好奇的鼻子,于是您就摆摆手,慢慢地走自己的路,比水还安静,比草更谦卑。现在您来仔细看看这些被烟熏黑的高大楼房里都发生些什么事情,深入探个究竟后,您再评判一下,看毫无道理地把自己划为另类、使自己处于不体面的尴尬境地的这种做法对自己是否公平。您要注意,瓦莲卡,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实情况。好吧,让我们看看,这些房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在一个烟雾弥漫的角落里,在一个湿气很重、因为贫穷而被主人用作住房的小房间内,一个手艺人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在梦中,比方说,他整夜都梦见那双昨天他无意中剪坏的靴子,好像一个人就应该梦见这种破玩意似的。要知道,他是个手艺人,是个皮鞋匠啊,他的孩子在那里尖声喊叫,他的老婆在挨饿,他老想着这些事是情有可原的,其实,不单单是皮匠们早晨起床的情形是这样。亲爱的,这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本来不值得一写。可是,宝贝儿,这里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在这里,在这栋楼里,在楼上或者楼下的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一个富翁夜里可能也会梦见一双靴子,当然靴子的式样不同。式样虽然不同,但依然还是靴子。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宝贝儿,我们大家都有些像鞋匠。这一切本来都没有什么,然而糟糕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富翁身边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行啦,别再想这种事情,别只为自己一个人着想,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都很健康,你的妻子吃穿不愁;你看看你的周围,难道你没有发现有比你的靴子更为高贵、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吗?”这就是我要委婉地向您说的话,瓦莲卡,也许,这种想法有些过头,但它会时常从心底冒出来,有时会不由自主地用激烈的言辞表达出来,因此,完全没有理由把自己贬得分文不值,一听到议论声和斥责声就被吓住!最后,我要对您说,宝贝儿,您也许会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在诽谤他人,或者认为我这么说是心情忧郁所致,或者认为我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吧?不,宝贝儿,您别这么想,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诽谤他人,我没有忧郁,也没有从什么书上抄袭什么——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