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团顿了一下,就挥手让人把东西又搬出去了。
有一天忆秦娥没在家的时候,刘四团是来过一次的。她娘在。他就把家里整个转着看了一遍,把该换的东西都记下了。本想个突然袭击,让她美美惊喜一番,没想到,忆秦娥竟然是这样一副神,让他还难堪的。
他说:“秦娥,莫非还瞧不起我?”
“不是这个意思。你看我这些东西都好好的,用着也顺手了,让人当垃圾拉走了,怪可惜的。”
“啥好好的?像你这样的明星,就应该去住大别墅。房里应该有游泳池、有健房。附近还应该有高尔夫球场。”
忆秦娥一下笑得都快弯下去了,说:“四团哥,你今天该没喝酒吧,咋说这些疯话呢?你在剧团混了这么多年,还不知唱戏人值几斤几两?还住别墅呢。能住上这单元房,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团里还有好多人连这房都住不上,还在筒子楼里闷着呢。”
“可你是忆秦娥呀,你是秦小皇后呀!”
“那都是人抬你捧你,你以为自己就真是小皇后了?”忆秦娥还在笑。
刘四团说:“你别笑了。在我眼里,你不仅是小皇后,而且还是大皇后、太皇后呢。”
忆秦娥就笑得有些岔气了,说:“我……我有那么老吗?”
“我是说你在我心中的唱戏地位。”
“快别瞎说了,这话要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是疯了呢。唱秦的名角儿多得很,太皇太后级的还都活着,我算哪门子皇后哟?你再乱说,只怕有人要上门掌呢。”
“看他谁敢。我说你是秦皇后,那就是皇后。你看需要怎么包装,怎么宣传,钱有的是。你这个哥呀,过去穷,是真穷,看人家吃冰棍都口哩。今天穷,也是真穷,穷得就只剩下钱了。”
“四团哥好默呀。”
“不是默,是真穷。如果有了你,我就一下富裕起来了。”
“可别乱说噢,我不喜欢谁开玩笑。”
“不开玩笑。我都来这半天了,也没说让哥坐一下。”
“坐呀,请坐!”
刘四团就在沙发棱子上坐了下来:“能赏一口喝吗?”
“你看我,都忘了。”说着,她急忙给他泡起茶来。
“秦娥,要说你的变化,的确很大。变得洋气了,大牌了,更有女人儿了。要说没变,三十多岁了,还跟在宁州演白娘子时一样人。并且是更加人了。我可就是那时被你倒的。直到今天,还着呢。”
忆秦娥又笑了,说:“四团哥,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你还真变得不敢相认了。啥玩笑都敢开了。”
“不是开玩笑,我那时是真的被你住了。并且还跟我伯说过,想让他给你提亲呢。你猜我伯说啥?”
“古老师说啥了?”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
忆秦娥笑得把捂得更了。
刘四团说:“我伯说,易青娥唱戏的前程,这才是开了蚊子撒(头)大一点头。将来成了名角儿,岂是你能有福消受得了的?真跟了你,你能制伏、降翻?趁早蜷了你那虼蚤,也免得时间长了,酸得自己都受不了。”
“古老师真。”
“我知那时没我的戏。好在这一天……总算盼来了。”
“你说什么呀?”
“我总算把机会等来了。”
“刘四团,你要再乱说,我可就不让你坐了。”
“秦娥,真的,我是认真的。”
“你认真什么呀?”
“我这次来西京,其实没有其他任何业务。现在煤红火得跟啥一样,还没挖出来,人都排队等着哩。我来西京,就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的。”
“你别说了,你不要说了。要说,可以说说我古老师,其余的,一概不听。”
忆秦娥说得很决。
刘四团就转圜说:“好吧,你想听啥?”
“说说古老师离开西京以后的事吧。”
刘四团说:“其实也没啥,一切都怪我伯那脾气,走到哪里都不容人。像他那样的老艺人,唱戏其实就是混一碗饭吃,可他偏要说,他是在艺术。他的一切背运,都来自那个死不丢弃的‘艺术’上。我跟他从西京离开后,由宝到天那一线,走了好多家剧团。有营的,也有私人戏班子。落脚都不长。都怪他要什么艺术,非要把每一本戏,都排得他能看过眼了,才让见观众。好多演员没功,他一边排戏还一边带功,人家都觉得请他,是把‘豆腐熬成了价钱’。一本戏排三四个月,有时还能耗大半年。演出了也不挣钱,就都觉得请他不划算。有的地方,脆说他是‘磨时间’‘混吃混喝’的。他受不得窝囊气,不就让我给他把大衣一披,要离开。一边走,他又一边等着人朝回请。结果人家是送瘟神一样地把他赶出来,就再没有回请的意思了。不怕你笑话,我们常常是可怜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连饭都要过。后来遇见了一个秦的煤老板,也了个戏班,听说我伯能排戏,就把我们收揽下了。我还给他反复讲,说这是个有钱的主家,得伺候好了。他上也说知,可一到排戏,就忘乎所以了。不仅啥都要他说了算,而且还把煤老板喜欢的几个女子,骂得狗血头,说她们‘唱戏是白丁,做人是妖,功夫没半点,眉眼带钩针’。还说老板是瞎了眼睛。那几个碎妖怪,本来就不喜欢唱戏。人家喜欢的是唱歌跳舞。只因老板戏,才改了行的。这下见导演连老板都骂了,就挨个给老板风使坏。老板就把我伯撵了。我伯也就是这次离开后,去一个不到二十个人的业余班子教戏,出门演出时,从拖拉机上,一下摔到沟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