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念之去济宁。运河故道里发现一艘清代的沉船。从现有的发掘状况和清理出的物件看,跟二十年前北运河的一次考古发掘十分相似。那一次沉船发掘,胡念之是参与专家之一,他对发掘范围的科学推断、沉船年代的精准判定,以及三件重要瓷器的价值评估,让团队里的前辈专家颇为赞赏,大呼后继有人,吾道不孤。那时候他不到三十岁,一战成名。这一次济宁运河故道的沉船发掘,相关人士自然想到了胡念之,邀他做首席专家。
此次沉船发现纯属偶然。废弃了上百年的运河故道上,早建起了楼房长满了草木,与任何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地都没有两样。甚至谁都不知道运河曾经流经过此处,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因为天灾人祸,京杭大运河济宁段曾多次改道,依照相关资料,大部分故道都可以比较精确地被指认出来,起码在纸上可以相对科学地一次次复原,但这个地方从没有被标示出来过。
起因于一个假古董,仿制的宣德炉。考古和收藏圈都明白,世面流通的大明宣德炉没一件真品,甚至世上还有没有宣德炉都是个疑问,但在民间,各种款式和材质的宣德炉层出不穷。这一天,济宁某地,距运河一公里外,一栋六层住宅楼刚打好地基,这是规划好的天心庄园小区的一号楼。工地对面是另外几个刚开发没几年的小区和一大片平房,住平房的都是附近尚未拆迁的农民。黄昏时,被车撞歪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个人,建筑工人模样,两个裤腿都卷着,一高一低,露出沾着泥水的光脚脖子,脚上穿一双踩过泥水和混凝土的半旧解放鞋。他面前铺着一张揉皱的报纸,报纸上摆一个手掌大的铜香炉,三条腿,双挂耳,铜锈斑驳,香炉上还留着没清洗掉的烂泥。一个人好奇,经过时停下来。又一个人停下来。第三个人停下来。正值下班时分,一根烟的工夫,聚了一大圈人。
建筑工模样的人不吭声。他已经跟第一个人说明过,他在身后的工地上干活儿,这玩意儿是打地基时挖出来的。是什么,他不懂,就觉得好看,看能不能换几包香烟钱。接下来由第一个观众、第二个观众依次向后来者说明。有人把香炉拿起来翻来覆去琢磨,看见炉底有六个字:大明宣德年制。一个半吊子文化人大喊一声:
“哎呀,传说中的宣德炉啊!”
有人知道宣德炉,更多的人闻所未闻,不过不要紧,“传说中的”和那种有幸目睹国宝的震惊足以让大家心动过速,恨不能立马抓到自己手里。开价一千。卖主咕咕哝哝,反正白捡的,够抽两口就行。大家竞价,五十一百地往上加。一千六,一个中年男人竞拍成功。那个怕老婆的男人刚取的现金,付钱时两手直哆嗦。
三天后,那个中年男人抱着宣德炉来兴师问罪,身后跟着大小舅子做帮手。懂行一点的人给他普及:传说中的宣德炉除了铜,还加入金、银等贵重材料一起冶炼,呈暗紫色或黑褐色。一般炉料要经四炼,宣德炉十二炼,因此质地更加纯细,跟婴儿皮肤一样光滑。宣德炉放在火上烧久了,色彩灿烂多变;你把它扔在烂泥中,擦掉泥污,也跟从前一样。中年男人把污泥洗去,好像只看见铜,摸上去那皮肤起码一百岁以上,明白上当了。为了找建筑工,这个男人头发急白了一半。
建筑工人竟然连窝都不挪,还在原地卖。这次是一把铜壶,烂泥把壶嘴都堵上了。三个人挤开围观者,上来一顿胖揍,踹死你个骗子!建筑工被打得结结巴巴直喊救命,求观众拨110报警。好不容易三人被拉开,建筑工委屈得眼泪汪汪:他真是建筑工,这两件东西也是他挖出来的,宣德炉是个什么东西他的确不懂。愿买愿卖,他不承认自己是骗子。中年男人问,既然不是骗子,那你说究竟在哪里挖出来的。建筑工指着不远的一处洼地,长满荒草和芦苇。那地方一直是个大水洼,雨大了水就积多点,雨小了水就积少点,只要不旱得淤泥都干裂嘴,泥鳅还是有一些的。那建筑工好泥鳅这一口,不干活儿就偷着扛铁锨去挖,泥鳅挖了不少,顺带挖出了几样东西。先是一个既像碗又像碟子的小东西,没当回事,洗干净了拿工棚里当烟灰缸。继续挖,就挖出了那个宣德炉,然后是这把铜壶。他知道的就这些。冤枉啊。
这件事的结果是:建筑工被打了一顿,一千六百块钱原样退回去;宣德炉转手被一个小伙子买去,三百块钱。他不搞收藏,也不管它是不是古董,图个好看好玩。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后果
:当天晚上,好几个附近的农民打着手电来洼地里挖;到第二天,来的人更多;第三天洼地里的人数已经比荒草和芦苇还多,住在楼上的城里人也忍不住了;接着开挖的战线越来越长,面积越来越大,向下掘进也越来越深。他们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心,万一挖出来呢?即便挖不出来宝贝,挖出一身肌肉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