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到底想怎样?”
“回家。”老太太说,“你们不知道,活着有多累。我不想再被捆在床上了。”
七十九岁她换了左股骨头,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像孩子一样重新开始练习走路,扶着墙,拄着拐杖。八十一岁她换了右股骨头,在床上又躺了几个月,再次像孩子一样重新练习走路,拄着拐杖,扶着墙。她终于让自己在练习行走中长大成人,又摔了一跤,想到还要卧床静养,再从头来过,突然觉得厌倦了,生命如此漫长,真是活够了,腻歪死了。从四十九岁到今天,她赚得如此之多,连自己都烦了。
“但是妈,伤得治啊。”
“不是所有伤都得治。”母亲的思路依然清晰,“不是所有人的伤都得治。”
三百个回合之后,老太太赢了。姐弟俩和小唐把老太太送回家。
“我就躺着,”母亲半躺在床上,后背底下支着一床被子。姐弟俩买了一张医院里的那种升降床,老太太不用,她就睡自己的老式木板床。“你们都忙吧,有小唐。”
胡静也回公司了。胡念之又陪了一天,跟老婆孩子打了电话,让他们一有空就过来,陪老太太说说话。交代完,换了两件干净衣服回了济宁。
汝州的汝瓷专家在济宁等着胡念之,老先生亲自来了。老先生说,电脑上看心里总不实在,瓷是手艺活儿,“过手”很重要。老先生说到过手,把手伸出来比画,胡念之看见那两只手苍老的纹路里有洗不掉的瓷泥和釉灰。这是一双工匠的手。老先生也生有一张工匠和农民的脸,常年守在窑边,奔走在野外和工地上寻找古窑址,雨打日晒,风尘仆仆,混在一圈老农民里你很难把他挑出来。
“如果是真品,那必是重大的事,”老先生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不亲眼看一看、摸一摸,我不放心。”
老先生希望能认真研究一下原件底部那一处微小的缺口,那个断面可以看见胎质和施釉的细节。秘密最容易从内部暴露。老先生特地带来了他收集到的所有与该粉青三足洗釉色、器形、纹饰、制作工艺及年代可能接近的汝瓷资料,以便逐一比对。他还联系了另外的专家朋友,如果目鉴依然不能定论,就请国家博物馆做相关科学仪器鉴定,比如中子活化分析、穆斯堡尔分析、加速器质谱分析等。老先生有备而来。
一天半的研究和讨论,中间又咨询和参考了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以及郑州大学等专家的意见,三位专家拿出了一份可靠的鉴定报告。长达六页的报告条分缕析,充满了庄严的科学精神。繁复的学术词汇和表达会让外行人望而却步,所以我们只需要知道结论就够了:该三足洗非北宋汝窑瓷器,而是明代成化年间仿烧的汝瓷。题刻亦非乾隆年间的事,有人在造假。
老先生在济宁又待了一天,顺带也给暂时已有结论的瓷器掌掌眼。瓷器的发掘已告一段落,需要鉴定的基本都在这里了。
三位专家达成共识后,考古团队签字,转交有关部门。胡念之和老同学陪同考古队领队,一起送别了研究汝瓷的老先生。
晚上胡念之给母亲打电话,固定电话没人接。打小唐手机,响两声就被掐了。五分钟后小唐打过来。刚才她在喂饭,趁这一阵老太太心情不错,多喂了几勺。为不影响老太太休息,固定电话线拔了。也是老太太的意思,有事打给小唐,小唐一概要说情况很好。但这一次,小唐说,真不好了。
“胡老师,很不好,”小唐鼻音出来了,在哭。“奶奶前天还吃点米粒,现在极少愿意吃干的,只喝米汤。刚刚赶上突然愿意了,也只吃了两汤匙大米。”
“精神怎么样?”
“一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好像睁眼是件多费力气的事。”
胡念之给医生朋友打了电话,对方沉默十秒钟后回答:“情况若不能扭转,该做的事就赶紧做吧。”
“什么意思?”
“一周。”朋友大喘一口气,“可能都算长的。”
胡念之头发都竖起来了。太突然了,后脑勺冷风飕飕地刮。他在犹豫明天还是后天跟考古队请假,私事影响工作他有些难为情。
第二天午饭吃了一半,小唐来电话。老太太让他和姐姐回去。
“有事交代?”他想起医生朋友的判断。
“奶奶没说。奶奶就说,跟您和姑姑说说话。”
一定是母亲原话。小唐太年轻,恐怕理解不了“说说话”三个字的分量。母亲要跟他们告别了。胡念之放下餐盒就去跟领队请假。少则一两天,多则,他说不下去了。领队和老同学分别握他的手,安慰他的表情相当于说节哀顺变了。胡念之跟他们大致表达了他对河道和沉船的推测和设想。他担心在家耽搁了时日,影响考古工作的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