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2)
时间:202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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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我还可以说一段关于狗的趣话。这是我听爷爷奶奶说的:大概是1938年,八路军进村,掀起了一场打狗运动。因为狗到了夜里总是要叫,而只要狗叫起来八路军就有暴露目标的危险,他们的装备很差,一旦暴露就会很危险,所以只能把狗杀掉。我爷爷说我们家当时有一条大狗,是一条老狗,它非常通人性,知道外面在打狗,所以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出来。饿了就晚上悄悄地溜回家,要一个馒头吃,然后就跑到菜园的草垛里面藏起来,无论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它都一声不吭。这条狗足足半年都没有叫一声。后来,八路军撤退了,这条狗跑出来,整整一个上午,在院子里狂吠不止。它好像在叫:我可真的憋坏啦!类似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的青少年时期听到过很多。许多作家,都从祖辈的口头传说中,汲取过宝贵的创作资源。
我在故乡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当时最迫切的想法就是逃离。为什么逃离?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在那个地方生活得很痛苦。这种痛苦,一是物质生活的极度贫困,二是政治上的压迫造成的精神苦闷。我感到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前途一片黑暗,人跟牛马没有什么区别。我跟故乡的生活有尖锐的对抗和冲突,但这些对抗和冲突只能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内心。我想自由,想真实,想自由地表达自己真实想法,但在那个环境里,这是不可能的。等到真的逃离之后,发现在城市的环境里,我的故乡经验和城市生活产生了更加尖锐的矛盾和对抗,城市对我的压迫更加严重。这种“外乡人”的感觉,我想许多作家都是体验过的。所以这个时期,我感到每日里都是惶惶不安。这时,我开始了写作,通过写作,来救助自己,克服那种对未来,对人生的惶恐和绝望。城市毕竟是文明之地,它使我接受了外来思想,为我的写作提供了一个参照,或者说为我提供了批判的武器,使我的关于故乡的写作具有了批判的精神。我的许多作品,看起来是对乡村生活的批判,其实这里边也包含着对自我的批判。对过往生活的反思和批判,尤其是对自我的反思和批判,是八十年代中期之后中国文学中才出现的重要现象,而在此之前的文学中,大多都是虚假的歌颂,即便是有批判,也是对外部政治环境的批判,是“诉苦”文学,没有涉及到对自我的批判,因此那些文学,不能算作真正的文学。所以那个时期的中国文学,只能是党派的文学,是政治的婢女,当然也就算不上世界文学,当然也就走不上世界。我理解,您提出的亚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概念,就是希望在我们这些亚洲作家的作品中,真实地表现我们的独特生活,并对社会和自我进行反思和批判,这两者结合,就是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统一,这样的作品才可能跳出阶级和党派的樊篱,获得一种普遍精神,被世界上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的读者接受、理解,并且使他们的感情和我们的感情产生共鸣,这样的文学,也就是走向世界的文学。譬如您那部《个人的体验》,虽然写的是一个人的非常独特的生活经验,但那里边表现的情感,却是很能被人理解的。我在读的时候,经常会把自己想像成那个“鸟”,读者可能永远不会遭遇“鸟”那样的困境,但一旦遭遇到那样的困境,都会成为一个“鸟”。这样,作家的个性化的写作,就是世界性的写作了。
您在作品中,曾经提到过家乡的一棵柿子树,说这棵树让你突然感觉到大自然中这么多树木,这么多草,这么多植物都是有生命的,有感觉的。我想这个感悟对文学创作是有重大意义的。童年时代,还有少年时代,我也有过类似的感悟。我十一岁就失学了,去劳动,又干不动什么重活儿,只能是一个人在草地上放牛放羊,非常孤独,每天早出晚归,饭就是在草地上吃,通常是一个红薯,或一个窝头。我当时就感觉到身边的树木、草、还有牛和羊都是可以跟人交流的。它们不但有生命,而且还有情感。我读到你对柿子树的描写,当时就觉得我们是心有灵犀的。你家乡的那棵柿子树还在吗?
大江: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回到乡下。虽然家屋后面的树都砍掉了,但柿子树还是留下来了。一般来说,日本农村的房子比中国农村的房子还要小一些。我作为小孩子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自己就在屋后的树上搭一间小屋看书,我把它称作我的图书馆。不过我搭建图书馆的那棵树已经没有了。回想当年我看着柿子树感悟到的是:所谓“物”,无论是树叶还是小花,又比如你写的在故乡水塘上漂浮的白莲花这样的景致也一样,还有我看见的柿子树的叶子也是一样的,都在不停地颤动着。是那种不能辨明是否真的有风在吹拂的轻微的震颤。我这才发现柿子树的叶片原来是那样不停地在颤、在摇晃的啊。这是我第一次用笔写下观察到的事物,这和我现在的文学有很大的联系。因此我想,孩提时代我们如何使用眼睛、耳朵、鼻子,是否能嗅到清晨的气息等等,都是我们文学根本的出发点。我的狗被杀的时候,因为它不怎么机灵,一下子就被抓住杀掉了。那简直就是人和动物之间最残酷的模式的重演。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杀狗。而大家一边思量村里的人为什么不反抗,一边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狗被杀掉。我的那条狗是当着我的面被杀的,它的血流出来染红了我的白衬衫。我看到狗被杀的时候,使劲咬着自己的手都咬出了血,朋友们全都觉得不可思议,讥笑我觉得我很可笑。我回到家里以后,母亲说:“日本和中国的戏剧里都有在悲伤的时候不哭泣,而是咬着自己的手或者衣服宣泄感情的动作和表演方法。”那时我父亲还在世,他听了母亲的话以后说:“不是那样吧,健三郎是为了要表现出他想去咬杀狗的人的手,才会咬自己的手给他看的,不是吗?”其实他们说的都不对,我只是因为悲伤才那样做的。但我还是觉得父母理解了我,说的虽然不对,但他们理解了我的心情。这件事至今难忘。就是这样的事情造就了我的文学,也造就了我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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