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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

时间:202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我在暧昧的日本(全文在线阅读) > 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

——  大江健三郎VS莫言

  时间:2002年2月10日

  地点:北京·莫言寓所

  大江:来这里之前我读了你的小说,很有意思。莫言先生读了我的作品有何感想?

  莫言:1994年的时候知道您在讲话里提到了我,感到惊讶而兴奋。这之前我只看过您的那部《饲育》,后来又看了您的《个人的体验》、《性的人》、《万延元年的Football》等作品,发现我们俩的创作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有一些对您的作品和我的作品都比较熟悉的人,也认为大江先生喜欢莫言的作品是有道理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都来自于偏远的农村,你来自日本四国被森林包围的小山村,我则来自位于中国山东的高密东北乡这个虽然没有森林但曾经有过许多草地的闭塞村落。我们的故乡文化都比较落后、地理环境比较闭塞、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比较贫困。我看了您的散文随笔集,知道您是十八岁的时候才离开故乡去东京的,在这之前,您一直生活在那个小山村,而我在二十岁以前也从未离开过我的那个地方,最远也就是跟着村子里的马车去过一次县城。对了,我十八岁时为了送我的大哥和侄子,去过一次青岛,但在那里迷了路,在一个木材厂的木头堆里转了一个下午。回家后,母亲问我在青岛看到了什么,我说青岛全是木头。但这次迷路也没有白迷,后来我写《酒国》时,就写到那个侦察员丁钩儿,迷失在木材堆里,失去了理智。二十岁以后才离开了我的村庄。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美好时光都是在非常荒凉、非常闭塞的地方度过的。后来我走上了文学道路,这段农村生活就成了我整个创作的基础。我所写的故事和我塑造的人物,甚至我使用的语言都是有乡土风味的。我早期的作品里写的大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小说里许多人物都有原型。我的小说语言里面使用了大量的高密东北乡的方言土语。这些方言土语,略加改造后,能够表现生动活泼的景象,产生不同寻常的修辞效果,跟流行的书面用语有很大差别。这种语言上的异质,是我引起文坛瞩目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我的小说有一个出发点的话,那就是高密东北乡,当然这里也是我人生的出发点。我在这个地方出生、长大,成为青年,然后又离开了家乡。没有离开家乡以前,我不但没有觉得这个地方有多么宝贵,反倒觉得它是一个令人厌烦的地方,所以我千方百计的想要摆脱这个地方,哪怕离开一个月也行,离得越远越好。1976年我应征入伍后,就盼望能坐上火车,走得越远越好,到西藏啦,新疆啦,云南啦,远离我的小村庄。结果汽车只开了两个多小时,就说到了。下了车,看到跟我的家乡几乎一样的地形地貌,感到深深的失望。您的《小说的方法》里面也提到,逃离故乡好像是二十世纪的作家们共同的情结,经过二十年的创作以后,我才意识到,为什么大家都有这样的心理体验?那就是,作家只有逃离了故乡才能真正认识他的故乡。

  大江:虽然日本的农村和中国农村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地方。我生在一个小村子里,父母亲和祖母都很清晰地记得村里的传说和口头传承的故事,她们讲了很多给我听,对我后来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莫言先生的作品总是以“我爷爷我奶奶这样说过”作为叙述的开头,这就和我听故事的经历很相似。不过实话说,有关农村的记忆也不全是美好的和亲切的,也有不愉快的记忆。比如说我最初受到的负面的冲击,就发生在战争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杀狗的人来到我们村,把狗集中起来带到河对岸的空场去,我的狗也被带走了。那个人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在打狗杀狗,剥下皮再晒干,然后拿那些狗皮到满洲去卖,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东北。当时,那里正在打仗,这些狗皮其实是为侵略那里的日本军人做外套用的,所以才要杀狗。那件事给我童年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创伤。在那以后,我离开村子,生平第一次坐上火车去了东京,然后进了东京大学。我在大学给校报写的第一篇作品,也就是我最初的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便是关于杀狗人的故事。读莫言先生非常有名的早期作品《白狗秋千架》的开头时,我想起了那篇小说,让我非常怀旧,当时我就想这个作者和我见解一致,同样记得过去,而且也在为自己的心灵疗伤。尽管现在和作者本人面对面谈他的小说的开头有点儿奇怪,但我觉得这是文学中重要的地方,所以还是说了。还记得那部小说的开头是:我的村子里已经没有白狗了。狗都是混血的,有的狗看上去是白色的,但总有哪个地方是发黑的等等。写得非常巧妙。然后从“自己”搭上公共汽车回到村里,进村前在河边洗脸,脚边来了条黑狗开始接着写下去。而我的小说的开头是杀狗的人来了,对着我们这些为了想把自己的狗带回家去而聚在一起的村里的孩子们,教我们长大以后要杀狗的时候该如何让狗老实下来的方法。那件事让我觉得很窝心,因为他说的都是些可憎的方法。我的小说就是这么开的头。回头来讲我和莫言先生的相似点,我认为首先是:如何将故乡小小村庄里的想法,离开家乡后的想法,以及当时的伤痕,还有现在的自己担负的行为造成的伤痕等等这些作为现代文学写出来。而这一点就是出发点。其次,我们现在想把自己的文学推向世界,这一点也非常相似。关于这些,我想听听莫言先生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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