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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5)

时间:202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莫言:你说的关于作家的职责等等问题,我是这样想的。中国的作家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被捧到了一个非常高的位置(“***”中虽然被打倒了,但也是从反面说明了这个职业的重要),当时就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是时代的代言人,是人民的喉舌,这已经把作家捧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而且不仅是对作家,就是对小说的作用也有一种不太正确的估价。比如,认为一个作家可以用一篇小说反对一个党派,甚至可以用一篇小说颠覆一个社会。这种对文学和对作家的评价都是不切实际的。科学越发展,社会越进步,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越提高,作家的地位就越低,文学的光环也就会渐渐消失。我不大赞同“作家要为老百姓去写作”这样的口号。因为这口号虽然听起来平易近人,好像是平等对人说话一样,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作家肩负了为人们指明方向的责任似的。我觉得这个口号应该改成“作家要作为老百姓去写作”。因为我本身就是老百姓,我感受的生活,我灵魂的痛苦跟老百姓感受到的是一样的。我写了我个人的痛苦,我写了我在社会生活中的遭遇,我写了我一个人的感受,那么很可能它是具有普遍意义,代表了很多人的感受的。中国有句话叫“文章憎命达”。一个人如果在政治上春风得意,生活非常富裕,处处顺心,高官厚禄,香车宝马,扈从如云,大概很难写出好的作品来。比如,无锡有一个民间音乐人叫阿炳,他写了许多名曲,其中《二泉映月》已经成为中国音乐的经典。我们能在许多音乐会上听到各种不同风格演奏的这首乐曲。可是当时他创作《二泉映月》的时候,只是一个沿街乞讨的盲人。他的妻子用手牵着他,一边走一边乞讨。他的贫困和内心痛苦已经达到了极致,所以才能写出震撼人们灵魂的音乐。

  另外,关于作品中要表现出光明和希望,要表现出对人的信任,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复杂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对“光明”、“希望”和“信任”这些概念的理解。我们中国的许多作品,哪怕是满篇血泪,最后也要安上一条“光明的尾巴”,这种人为的“光明”,其实是很虚伪的。我比较认同福克纳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中说的那些话:人类不朽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人类具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人类的希望和光明,也都在这些精神中。

  大江:我从内心里赞同莫言先生的话。我生在小村子里,但是没有一直生活在农村,现在住在东京。长期以来,我一直为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能真实描写自己和村子相连——用你的话说,血脉联系、亦即和人民的联系——的东京知识分子而苦恼不已。现在正在写的长篇小说是《愁容童子》,已经差不多写完了,是讲我这种在东京生活的知识分子回乡的故事。从主人公的母亲过世,他打算和残疾的孩子一起在家乡生活一年开始叙述。看到题名里的愁容这两个字大家就会明白,这是以人们称为愁容骑士的唐吉诃德为模特的。而童子则是孩子的意思。主人公是可以岔开脚把全世界当做虚幻一般踏在足下的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存在,就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孩子,如今成了东京的知识分子,又再一次返回乡里作为愁容童子生活。他之所以会回到乡间也是因为他已经老了,已经六十七岁,是个过不多久就要离开、要死去的人。你的新小说中写到过被处决时失去力气站不直的人之死和小说家之死没什么两样。我试图表现出主人公再次成为寻常人物的故事——一个生长在山村的孩子,长大后去东京生活并成为知识分子,现在又回到村里,在那里思索自己的真实等等。所谓文学,从身为村童的时代开始就一直和现在紧密相连,我觉得那是小说最根本的特点。小说家作为那样行事的人,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

  莫言:您早期的许多作品,描写了森林、山谷、河流和大量的山村生活经验,我相信这些经验还会生发出新的小说。后来您的作品描写了都市生活,并且写得那样得心应手,这说明您是一个极具观察能力,适应性很强的作家。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对城市生活尽管比较隔膜,但也有写的愿望,也许过个十年八年,我也会把生活在城市中的自己,作为描写的对象。您的这部《愁容童子》,我想会很有意思。最近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世界上许多事物,都以循环形式存在并发展着,日出日落,岁月流年是循环,人生也是循环。但每一次循环的起点和终点,都不是完全一样的。当初我们是那样迫切地逃离家乡,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又想回归故乡。但这个回归,其实很难回到原点。第一,现在的故乡,已经不是我们回忆中的故乡,第二,现在的我们,也不是当年的我们。譬如我们现在坐在我故乡的院子里,但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别人变了,我也变了。因此我觉得,这个回归的过程,是一种徒劳,就像古希腊哲学家所说的那样: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您把这部新的小说定名为《愁容童子》,和唐吉诃德那种精神建立联系,这里边所包含的深重的痛苦和无奈,我是能够感受到的。这种精神,其实也就是福克纳等欧美作家作品中一以贯之的精神。这也是思想者的精神特征。我们中国的圣人孔夫子,提出“克己复礼”,但他自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其实也是一种唐吉诃德的精神。但人类的希望,也就在这种看似绝望但实际上充满了理想和希望的苦苦挣扎之中。这样的理想和希望,许多人是难以理解的。我期待着读到您的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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