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6)
时间:202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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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生活中有各式各样的作家,每个作家的作品都应该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也就是说风格是和作家熟悉的社会阶层、他选择表现的生活素材有关系的。因此,既有这个叫莫言的作家,也有如阿城那样的作家。生活的多样性决定了作家的多样性。作家个人经历的不同也决定了他们各自风格的不同,这是很正常的。要是大家都趣味一致,用同样的手法写作,只要一个作家就足够了。您的写作,看起来跟个人的精神历程有一定的关系,您是个沉思型的、关注内心并透过自己的内心投射照亮周边生活的作家,您晚近的作品,与社会现实的联系其实非常紧密。您思考的许多问题,其实不仅仅是日本的问题,也是全人类的问题。
中国前几年流行一种文学——报告文学,主要是记录眼前发生的事情。这本来应该是新闻报道的责任,但被作家抢了过来。随着媒体的开放和网络的日益发达,这种文体正在走向没落。不论什么样的小说家,在记录社会发生的事件时,都会加上一些东西,这样就不能完全真实地再现现实生活,也不能客观反映现实事件。小说家肯定有自己的观点,然后把某个事件进行综合加工、分析,同时虚构。我觉得用小说记录一个时代完整的背景是很难的,尽管好像巴尔扎克曾经说过:作家应该是时代的书记员。但我认为这是难以做到的。即便是如左拉那样的所谓的“自然主义”作家,其实反映的现实也是添加了他的许多主观意识的。当然,小说家受现实事件的刺激,产生创作冲动,写出作品,从一个侧面、局部,反映出社会的真相,也是很有价值的。
大江:我觉得报告文学作家写出的报告文学和小说家写的报告和记录是不同的。虽然我们小说家记录现实,但是会从这一记录出发,用我们的想像力或是说设想能力,毫无畏惧地往上添砖加瓦。尽管大多数时候想像力都是指向现实的,但是也还有创造改变现实的部分。不过我认为文学的根本还是在于留下记录并且报告出来这一点上。去年十二月在斯德哥尔摩举行了诺贝尔奖百年庆典,我们在那里讨论了“证言的文学”这一论题。最早赶到的高行健、南非的纳丁·戈迪默也参加了。在那里,正如刚才所言,大家讨论了把一个事件清晰地写出并留存下来才是我们想像力的职责,以及发现众人所不知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等等论题。再比如,我和巴勒斯坦裔的美国文学评论家E.W.萨义德就阿富汗战争问题通过信,我们最终得出的结论也是世界需要多样性。在世界中有各种各样的多样性、各种各样的民族,还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和论调,即便伊斯兰世界也不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最先需要说清的就是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人。对此,萨义德认为,揭露出、让众人意识到人所不知的事实是必要的。在我的日本那个小村子里也有人所不知的事实。我凭自己的意愿写作,就是为了让人们意识到这些东西。读你关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农村的作品时看到很多日本不知道的事实,让我学到很多东西,增加了新的认知。我觉得中国人的见解也在不断地变得多种多样起来。我认为这正是文学的职责所在。我们把在小村子里经历的事情写成文学,并且推向世界;或是能够将世界的问题,在自己创制的一个小小的模型里放大,这种在世界和小村子之间的往返就是文学的原点。我觉得你的主人公在被处决之前,乘着大风飞往他方的那一幕,没准就表现了我们小说家的职责。
莫言:我想,一个作家,面对着各种各样的事件,总是要发言的。但发言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把自己的想法糅合到作品里去,用作品发言,一种是对事件直接发表评论。在民主政治不是太成熟的国家里,用后一种方式发言,可能需要一定的勇气。我钦佩像左拉那种敢于发出“我抗议”这种慷慨激昂的声音的作家,但我同样也崇敬像普鲁斯特那样将自己封闭在小屋子里,沉溺在对往昔生活的缠绵回忆中的作家。至于我自己,并不缺乏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的勇气,但用文学的方式发言可能更符合我的性格。
中国在近十年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里有看得见的。比如,眼前的高楼大厦和宽阔的大道。当然在精神上也有变化,这却是看不见的。在这十年里,中国的民众比毛泽东时代更成熟了,政治上的自由度大了。我们大伙儿一起吃吃喝喝时经常会说些政治笑话。对上层的批判和嘲笑也很普遍。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心理上有了新的东西,就是法律的力量。十多年以前,对大众来说法律意识是与己无关的事。现在已经懂得利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自由了。生活上遭遇了意外事件或是受到他人的伤害时,可以上告法院等待法律的判决来解决问题。这样的事例越来越多,我认为这是巨大的进步。这显示着中国正向着法制社会迈进,大众心中有了法律观念是迄今为止的人治社会的一大进步。人治社会和封建社会都是帝王思想。皇帝一句话,毛泽东一句话就是真理,谁也不能改变。现在大家都觉得那是个人迷信。当然现在社会也还有不能依靠法律解决的事情,但是这也将随着社会进步得到解决。中国这十年的进步,表现在大众个人意识的觉醒,法律制度的逐步健全,以及人治社会向法治社会的逐渐过渡。以前我们没有自我,大家都信奉集体主义,聚在一面红旗之下。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个体意识开始风起云涌。八十年代拍摄的《红高粱》也让很多人觉醒。为什么《红高粱》能有那么大的反响,我想是因为影片中那种张扬的个性,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共鸣。个人意识的觉醒在中国来说是有巨大意义的。过去没有自我,不允许有自我的存在,大家都不得不相似地生活着。穿的衣服也是这样,色彩单调,式样统一。直到八十年代,一些所谓的青年导师,还对年轻人的服装和发式进行批评。一个男子如果留了长发,会被当成流氓。现在不论穿什么衣服,留何种发型,既不会被人议论也不会被人干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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