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全文在线阅读) > 伊犁秋天的札记
一
对大家来说,伊犁是个好地方。对我来说,伊犁则是个留下过不好记忆的好地方。
那些令我不快的记忆我现在不想说它,因为它足够那些想编故事而苦于生活经历贫乏的人写一部长篇小说。而我,恰恰不会写小说,但是我喜欢画画——不用颜料的那种画,另外我还喜欢一点点哲学之类的东西和历史、动物学及幽默等玩意儿的杂种,总之是个四不像。
我想画点什么,从伊犁回来以后我一直想画点什么。但是我又不会画——这的确是个天大的误会;这个世界没有把我引向一名画家的画室是它的一个重大损失,这不怪我。这种职业的遗憾对别人是不是终生耿耿于怀我不知道,对我,仅只是些微的、些微的惋惜。一个人从一个完全无从回忆的地方来到人世间,摇摇晃晃孤立无援地走到了人生的路口,道路千条一下子向你涌来,就像红灯区名色妓女向你邪恶而彩色地招手……你也许还有更合适的职业,但你当时还太年轻,你紧张慌乱,所以就按照你的虚荣心去做了,当然也可能是本能,你在选择的同时就丧失了尝试其他道路的可能。
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让人走得很远很远,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用魅力或习惯吸住你,几乎每种职业都不是用常人的一生所能穷尽的,除非天才。所以天才一般都死得很早,上帝说,你已经穷尽了,你必须结束。所幸,我直到现在还不是天才,所以我还能活着。
可是我对我的职业已经开始有了厌恶感,这当然也包括对我自己——我厌恶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这个角色,我当初肯定是有意识去这么做的,渐渐不知不觉地就扮演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现在,我停下来,回头仔细地审视着过去的一系列的自己,有时偶然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那好像是说“我该怎么回去呢?”
回是回不去了,这我知道。人生是真正的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向前是向哪儿?终点当然都是死亡,谁也别想悔棋。
就这样,我们对很多东西无法选择,不仅是职业,我们鬼使神差地被固定在世界的某一点上,单线条地过一辈子。这不,我又到伊犁来了,伊犁还是伊犁,而我已经非我。我像一个和从前的我有某种契约关系的别人那样,我面目全非,心态大异,我和原来的我之间相差了十年二十年的漫长人生经历,我现在的容貌气质也和从前大不一样——我有时十分惊异的就是,人们怎么竟然还能够偶尔把我认出来?这的确是一桩奇怪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二
我到伊犁来过三次,每次都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传达的,伊犁的自然环境永远有着它刚健的妩媚;也不是伊犁的风俗所赋予的,伊犁的风俗民情是全中国最有味儿、最鲜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宁社会散发出来的、像气味一样无法看清的面部表情。这里含有风景这边独好的骄傲和自负,也带着边陲重镇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再以为然的轻漠,同时还有点儿新疆人“我不尿你”的特殊心态。
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好,可能每一个地方都有那么一点排他性以显示自尊。伊宁也不例外,只是稍稍有些露骨。然而很快,当你一旦深入进去,这种社会组织呈现出来的态度很快就会被它卓越的自然风采和宁静的民间情调所融化。因此,伊犁具有非常鲜明的三种层次:官方的、民间的、自然的。虽然这三种层次(我竟然也使用了这个时髦得发霉的词汇,请读者原谅)在当前任何地方都存在着,但是似乎哪儿也没有伊犁表现得那么鲜明,那么诗意,那么独立成章而又混合为一体,像是一支变奏着三重旋律的乐队。它们分别代表着三种象征,即现实、历史和永恒。这三种时间概念如同三种颜色的水在同一河床里流动,使伊犁显得比别处丰富多姿,使伊犁有一股缓慢舞蹈着的移动感。它仿佛随时都在消化掉尘世的噪声和骚动,又随时都在制造着当代的律动和尘土,它的现实因此蒙上一层恍惚的意味,有隔世之感,一切活动的事物都有顷刻滑入变成风景的危险。
它是个供观赏的旁观者,是个把历史无意中写在脸上的现实主义者,是个不受理论指教的随遇而安的会过日子的古典艺术家。其实我也知道,想把伊犁弄清楚或概括出来这种事,完全不是我这种没知识的人所能做的;我之所以使用了“层次”“历史”“永恒”之类的词,完全是为了文字显示的庄严性,真正的意思我完全不懂。假如有人一定要我解释这些词,我大概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