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搬掉我良心上的重负吧。我求求您了!”
我的上帝呀!布格罗夫的泪眼瞧着窗外。这时候,马路上由于刚下过五月的小雨而有点潮湿,一辆华美的、有四个座位的、安着弹簧的四轮马车正好经过窗前。那几匹马剽悍、凶猛、皮毛发亮、很有气派。马车上坐着几个人,头戴草帽,露出心满意足的脸色,带着长钓竿梢和捞鱼网。……有个男中学生头戴白色制帽,双手拿着一管枪。他们这是到别墅去钓鱼,打猎,在空气新鲜的露天里喝茶。他们这是到仙境般的地方去,而从前,乡村助祭的儿子布格罗夫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常在那样的地方光着脚,跑遍田野、树林、河岸,皮肤晒得挺黑,然而心里无限地幸福。啊,五月真是迷人得很啊!一个人,能脱掉身上沉重的制服,坐上四轮马车,奔驰到野外去,听一听鹌鹑的叫声,闻一闻新鲜的干草气味,该是多么幸福埃布格罗夫的心感到愉快的凉意,缩紧了。……十万啊!在他眼前,所有他那些珍藏在心里的幻想,随同那辆马车一起驰骋不已,他在漫长的文官生涯中,在省政府或者他那可怜的小书房里坐着,常常喜欢沉湎于那类幻想。……他总是幻想一条河,河水很深,水里有鱼;又幻想一个宽广的园子,有狭窄的林荫道、小喷泉、树荫、花卉、凉亭;又幻想华美的别墅,有露台和塔楼,安着一个风吹琴⑥和一些银铃……(至于世上有风吹琴,他是在德国的长篇小说里读到的)。天空万里无云,深不可测。空气清澈,洁净,弥漫着各种香气,使他联想到他那光着脚的、忍饥挨饿的、受尽困苦的童年。……他幻想他五点钟起床,九点钟睡觉,白天去钓鱼、打猎、同农民们谈天。……真好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别折磨人了!您要十万吗?”
“嗯。……十五万!”布格罗夫嘟哝一句,声调低沉,象是公牛嘶哑的叫声。……他说完,就低下头去,为他的话害臊,等着回答。……“好,”格罗霍尔斯基说。“我同意!我感激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去一去就来。……我不会叫您久等。
……”
格罗霍尔斯基跳起来,戴上帽子,往后倒退,从客厅里跑出去。
布格罗夫把窗帘抓得更紧了。……他觉得羞愧。……他心里感到卑鄙、愚蠢,可是另一方面,他那两个跳动的太阳穴之间有些多么美丽灿烂的希望在活动呀!他发财了!
丽扎什么也不明白,深怕他走到她窗子这边来,把她摔到一旁去,就周身颤抖,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口溜出去。她走到儿童室里,在奶妈的床上躺下,身子缩成一团。她象害了热病似的索索地抖。
客厅里只剩下布格罗夫一个人了。他感到气闷,就推开窗子。扑到他脸上和脖子上来的空气,多么凉爽啊!要是现在能坐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倚在靠垫上,吸一吸这样的空气才好。……那边,远在城外,在乡村和别墅附近,空气还要清新呢。……布格罗夫幻想将来他从自己的别墅里走出来,站在露台上,欣赏风景,被这种空气笼罩着,他甚至微微一 笑。……他幻想了很久。……太阳已经落下去,可是他还站在那儿幻想,用尽全力把丽扎的模样从他脑子里撵出去,可是她在他的一切幻想里却总是跟他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拿来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走进房间里来,凑着布格罗夫的耳朵小声说。“我拿来了。……您收下吧。……喏,这儿,这一叠是四万。……这张票据,麻烦您后天拿着到瓦连契诺夫家里去取两万。……这儿是一张借据。……这是一张支票。……其余的三万过几天……我的总管会给您送来。”
格罗霍尔斯基脸色绯红,神情兴奋,手忙脚乱地在布格罗夫面前放下一堆钞票、证券、纸包等。那是很大的一堆,五 颜六色,花花绿绿。布格罗夫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堆钱财!他张开肥手指头,眼睛没看着格罗霍尔斯基,着手清点那一叠叠钞票和单据。……格罗霍尔斯基摊出所有的钱,然后就踩着碎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那个已经卖出去而且经他买下的杜尔西内娅。
布格罗夫把衣袋和钱夹塞得满满的,再把单据收在桌子抽屉里,然后喝下半瓶清水,跑到街上去了。
“马车!”他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当天晚上十一点半钟,他坐马车来到巴黎旅馆门口。他叮叮咚咚地登上楼梯,敲格罗霍尔斯基所住的房间的门。门开了。格罗霍尔斯基正把衣物收拾到皮箱里去。丽扎坐在桌旁试镯子。布格罗夫走进他们房间里来,把他俩吓一跳。他们以为他来是退回钱,叫丽扎回去,以为他收下钱是一时冲动,不是打定了主意。然而布格罗夫不是来叫丽扎回去的。他穿着一身新衣服,怪不好意思的,觉得极不自在。他鞠躬,在门口站住,姿态象是听差。……他的新装很体面。布格罗夫变了样。簇新的、刚做好的、最时髦的法国花呢衣服包紧他魁梧的身子,平时他身上除了普通的文官制服以外什么也没穿过。他脚上是一双亮晃晃的半高腰皮鞋,配着闪光的扣子。
他站在那儿,为他的新装感到难为情,举起右手遮住带表坠的表链,那是一个钟头以前他花三百卢布买来的。
“我来是为了谈一件事情,……”他开口说。“常言说得好:事先谈妥,比钱还宝贵。米舒特卡我是不放的。……”“哪个米舒特卡?”格罗霍尔斯基问。
“我的儿子。”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互相看一眼。丽扎的眼睛睁圆,脸蛋涨红,嘴唇颤抖。……“好吧,”她说。
她想起米舒特卡的暖和的小床。要那孩子不睡暖和的小床而睡到旅馆里冰凉的长沙发上来,那未免残忍,于是她同意了。
“将来我要跟他见面,”她说。
布格罗夫鞠躬,走出去,神采焕发地跑下楼去,一路上在空中挥舞昂贵的手杖。
“回家去!”他对出租马车的车夫说。“明天早晨五点钟我要出门。……那时候你把车赶来。要是我睡熟了,你就叫醒我。我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