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全文在线阅读) > 瓦浪如海
老北京四合院的房顶铺的都是鱼鳞瓦。灰色,一片灰色的瓦,紧挨着一片灰色的瓦,连接着一片浩瀚的灰色,铺铺展展,犹如云雾天里翻涌的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直涌到天边。
这种由鱼鳞瓦组成的灰色,和故宫里那一片碧瓦琉璃,做着色彩鲜明的对比。虽不如碧瓦琉璃那般炫目,那般高高在上,但满城沉沉的灰色,低矮着,沉默着,无语沧桑,力量沉稳,秤砣一般压住了北京城,铁锚一样将整座城市稳定在蓝天白云之下。难怪贝聿铭先生那时来北京,特别愿意到景山顶上看北京城这些灰色的鱼鳞瓦顶,对此情有独钟。
同样作为建筑师,张开济之子张永和先生,对于这些由鱼鳞瓦所呈现的灰色,拥有着和贝聿铭先生同样由衷的情感。这位从小在***胡同里长大的建筑师,对这样的鱼鳞瓦太熟悉不过,他说:“我成长于一个拥有低矮地平线的城市中。从空中俯瞰,你只能看到单层砖屋顶上灰色的瓦浪向天际展开,打破这波浪的是院中洋溢着的绿色树木以及城中辉煌的金色。”
他说得真好,特别是他说的“灰色的瓦浪向天际展开”,真的是太好了。是的,只有北京房屋上面那些瓦,才能成为一片瓦浪如海。那些绿色的树木和城中辉煌的金色,只有在这样一片灰色的瓦浪中,才会显示出自己的力量。而这样的力量,是在灰色的层层瓦浪的衬托下,才呈现,才拥有的。
在我的童年,即20世纪50年代,北京的天际线很低,不用站在景山上面,就是站在我家的房顶上,从脚下到天边,一览无余,基本上是被这些起伏的鱼鳞瓦顶所勾勒。那时候成片成片的四合院占据了北京城的空间。想贝聿铭先生看见这样的情景,一定会觉得这才是老北京,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的色彩和力量吧?
想想,真的很有意思,那时候,四合院平房没有如今楼房的阳台或露台,鱼鳞状的灰瓦顶,就是各家的阳台和露台,晒的萝卜干、茄子干或白薯干,都会扔在那上面;五月端午节,艾蒿和蒲剑插在门上之后,也要扔到房顶,图个吉利;谁家刚生小孩子,老人讲究要用葱打小孩子的屁股,取葱的谐音,说是打打聪明,打完之后,还要把葱扔到房顶,这到底是什么讲究,我就弄不明白了。
对于那时候我们许多孩子而言,鱼鳞瓦的灰色房顶,就是我们的乐园。老北京有句俗话,叫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那时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淘得要命,动不动就跑到房顶上揭瓦玩,是那时司空见惯的儿童游戏。
我刚上小学,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从院子的后山墙爬上房顶,弓着腰,猫似的在房顶上四处乱窜,故意踩得瓦噼啪直响,常常会有大妈大婶从屋里跑出来,指着房顶大喊:哪个小兔崽子呀?把房踩漏了,留神我拿鞋底子抽你!她们骂的时候,我们早都踩着鱼鳞瓦跑远,跳到另一座房顶上了。
鱼鳞瓦,真的很结实,任我们成天踩在上面那么疯跑,就是一点儿也不坏。单个儿看,每片瓦都不厚,一踩会裂,甚至碎,但一片片的瓦铺在一起,铺成一面坡的房顶,就那么结实。它们是一片瓦压在一片瓦的上面,中间并没有什么泥粘连,像一只小手和另一只小手握在一起,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量,也真是怪事,常让那时的我好奇而百思不解。
漫长的日子过去之后,大院里有的老房漏雨,房顶的鱼鳞瓦换成波浪状的石棉瓦,或油毡和沥青抹的一整块平整的坡顶,说实在的,都赶不上鱼鳞瓦。不仅质量不如,一下大雨接着漏,也不如鱼鳞瓦好看。少了鱼鳞瓦的房顶,就如同人的头顶斑秃一般,即使戴上颜色鲜艳的新式帽子,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十几年前,听说老院要拆,我特意回去看看,路过长巷上头条,看见那里已经拆光大半条胡同了。一辆外地来的汽车车厢里,装满从房顶上卸下来的鱼鳞瓦。那些鱼鳞瓦,一层层,整整齐齐地码在车上,和铺铺展展在屋顶上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尽管也呈鱼鳞状,却像是案板上待宰的一条条鱼,没有了生气,更没有瓦浪如海,翻涌向天际展开的气势了。
我望着这满满一车的鱼鳞瓦,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雨雪风霜,还是那样的结实,那样的好看。又有谁知道,在那些鱼鳞瓦上,曾经上演过童年那么多的游戏和游戏带给我们的欢乐呢?还曾经有过比我们的游戏和欢乐更多更沧桑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