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上的梦
现今的青少年,很难想象六七十年前,农村寒冷的滋味,更不会知道农民是如何熬过严冬的。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温度计,只能用身体感受外界冷的程度:冷,好冷,冷得受不了,冻死个人。漫长的冬季,村外的雪一冬不化,街上地皮冻出伤口般的裂缝,井台积冰越来越厚。农谚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破碌碡。碌碡是农民打场用的石磙。
地里没了农活,男人们在村里猫冬。白天靠墙根儿晒太阳,晚上挤在地窨子里讲鬼故事。
寒冬逼得人无处躲无处藏,屋里屋外一样冷,唯一吸引人的是老屋的土炕。呼啸的风撕破窗棂上的麻头纸,掀翻门上的草帘,门后的水缸里结一层冰,做饭时得用擀面杖捣碎。只有土炕保留着一丝暖意,给受冻的孩子一种庇护。土炕连着灶台,做饭时柴火的余热钻进炕里,熏着土坯,缓缓散发出来,传到人体。土炕是中国古老的土暖气,一用就是几千年。一天三顿饭,做了饭也烧了炕,临睡前再专门烧一次炕,身下的土炕暖烘烘热到天明。有一年到舅舅家,表哥订婚传帖,炒菜做饭,灶火一天没断,睡觉时土炕就像烙铁一样,烤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口干舌燥。
灶台与土炕之间有段砖台,一尺多高,放灯碗、火柴什么的,叫灯台。灯台后面的炕头,是屋里最好的位置,来了客人先往炕头上让。上面通常摆一个小炕桌,放上茶壶,烟笸箩。农家说媒、传帖、拜亲等大事,一般都在炕桌上进行。炕尾有板柜,白天摞被褥,被褥高度标志着贫富。我家家底薄,仅有两床被子,表哥来了与我打通脚,一条被子各睡一头。他是汗脚,臭味熏死个人。
炕头是女人一生的舞台。新媳妇进门,先要盘腿坐三天,不抬屁股,一边应付闹房,一边控制内急,所以不进汤水,只吃鸡蛋。之后从炕头到锅头,便是生活的半径。一天到晚在炕上纺线、缝补、纳鞋底,再就是生孩子、坐月子、奶孩子;累了炕头上挣扎,病了炕头上等死,直到两腿一蹬,陈尸炕上,走完一生道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男人的时间,也有三分之一消磨在炕上。年幼恋母,婚后恋妻,冬天恋被窝。土炕上舒坦,土炕上有做不完的梦。有一次听墙根晒大阳的大老爷儿们说梦,一个说梦见当了县长,一天三顿白馒头,就着油条吃,还泼两碗鸡蛋,吃着一碗看着一碗。边说边吧嗒嘴,哈喇子都流下来了。另一个说做梦梦见当了专员,从咱村到顺德府口,官道上的粪都被俺包圆了,谁也不许抢着拾,拾了一筐又一筐。说到得意时,手都在颤抖着。我儿时土炕上的梦是演戏,当大将,不断变换,手持着兵器,单鞭呼延庆,双枪陆文龙,程咬金三斧破瓦岗,秦怀玉银枪杀四门,五鼠闹东京,六出祁山,杨七郎,八大锤,九江口,十字坡……无非白天看的戏夜里又自演一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忽然一天,乡亲们的梦都破碎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决议,拆掉土炕做肥料,支持高产放卫星。民兵挨家挨户抡大锤,砸土炕。老奶奶们像丢了命根子丢了魂儿一样号啕大哭:“俺的娘哎,俺的炕哎,怎么说没就没了,往后过冬俺可靠谁啊,俺那知冷知热的娘哎,俺那冬暖夏凉的土炕哎……”
从此,土炕在农村消失,换成了床、木床、席梦思,但是躺在上面没了土炕的感觉,没了踏实,没了冬暖夏凉,没了奇妙的梦,接不上地气,与大地隔离开了。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