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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庄的春节(2)

时间:2023-05-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梁鸿 点击:


    报大庙时的队伍比头一天大得多。报小庙只是直系亲属参加,报大庙时各地的亲属都已赶来,都要参加报庙队伍。走在前面的福伯嘴巴张着,啊啊哭着,涕泪交流,却没有声音。后面是一群孙辈男孩,再后面是嫂子辈和孙辈儿媳,再后面是一些远房亲戚。整个村庄的人几乎都出动了,沿着昨天的路,来到十字路口,一堆灰烬旁边,那草耙还在,那夹在上面的草纸也还在。众人围着草耙,跪在那里,哭泣,磕头,拿着草耙返回。从此世的家到彼世的家,福伯带领他的子孙,走过这条路,在每一个岔路口都停下来,烧纸,哭泣,告诉自己的母亲,不要走错路,只有这条路可以到另外一个世界。

    五更天,万籁俱寂,鸡不鸣狗不叫的时刻,“送路”的时刻到了。众子孙带着草耙,带着“老党委”生前用的枕头、被子、席及其他所有物品再次来到十字路口,把草耙和上面的草纸烧掉,这意味着“老党委”真正到阴间报到了。当天发白发亮的时候,她会看到她的子孙们在哭她,会意识到,她已经死了。她的衣服被子也都烧掉,从此以后,这个人在世间销户了。执事朝空中撒着纸钱,喊着:“捡钱啊,捡钱啊!”这是让一些饿鬼、坏鬼专心捡钱,以防他们打“老党委”,让她能够通畅地到达彼岸。

    这位世纪老人,她活着,是一种象征、一种注视,村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严厉的目光。她死了,一个时代的象征系统结束了。传统的农耕文明、家族模式和伦理关系在梁庄正式宣告结束。

    腊月十二,清晨六点半,天色微亮。出丧。“老党委”的子孙们亲自抬棺,他们不用假借别人,孙子辈万国、万立、万科、万民,重孙辈梁峰、粱东、梁磊、梁平,再加上四个孙女婿和重孙女婿,完全可以把棺材抬起来,送到墓中。一路缓慢行走,天色大亮,头晚和衣睡在各家的亲戚都赶来,跟在后面,村庄的人也逐渐出来,跟在后面,走向墓地。

    人群稀稀落落地跟着,绵延成一条路线。这是一条古老的路,村庄中的每个人,都会沿着这条路,走向死亡。

    一个村庄里,一个人的死亡也是所有人经历的一次死亡。一次葬礼就是一次心灵教育,通过哀哭、跪拜、呼唤,在世的人和去世的人,融为一体,共同完成生命的轮回。在这个过程中,观者的悲凉之感会时时涌现,然而也会因熟悉而产生一种温馨感和归属感。沿着这条路,我们可以找到家,可以走向那里亲人的怀抱。

    勾国臣告河神

    “老党委”奶奶的葬礼办完,春节也即将来临。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一场场的酒摆起来,寂寞冷清的梁庄开始有点热闹和喜庆的气氛了。

    夏天的军哥之死及围绕着军哥之死所产生的闲话,尤其是关于南水北调占地赔偿事件梁庄村民的态度(既愤怒又漠然),我一直非常不解。既然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不管大小、多少,都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钱,为什么大家都那么不在意?这不符合梁庄人日常的性格,为了几十块钱,兄弟打架、妯娌翻脸、不赡养父母和邻居吵架的事比比皆是。

    我决定找一个机会以较为正式的方式让大家谈谈各自的看法。

    借着喝酒之机,我把福伯、万国大哥、万立二哥、万科三哥、万民四哥、万青哥和梁磊、梁时(万青哥的儿子)召集起来,以郑重的态度对他们说:“今天咱们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随便说,说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村委会如果真的贪污了公共占地面积的钱,你去不去找他们说,去不去告状?原因是啥?”

    “啥‘如果’,那事是真的。”万青哥先嚷了起来,“我这两年在家里,啥都知道,我都给他们算过账了。”万青哥掰着指头一笔笔算起来,从现在的南水北调款一直算到十几年前的老公路砍掉的卖树款。这样算下来,数目还真不小。

    “既然账这么清,你为啥不去说,也不去告?”

    “我想着我给人家没门儿啊,你就是想整,我一个人也整不翻人家。现在有三个人站起来,就能够说清楚。但这三个人不好找,出头时都不想出那个头。不是怕他,主要是不想得罪人。不想公开、正式地得罪人。在我一个人站起来不起作用的情况下,我是不会站出来的。”

    在说到贪污的时候,万青铿锵有力,但是在说到告状时,他的声音立即有点软弱,中气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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