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梁庄的春节
梁鸿
当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
我们将长眠在她那苦涩的泥土之中。
——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故乡之歌》
“老党委”
2011年农历腊月初十的早晨,“老党委”奶奶在梁庄去世,享年九十九岁。
“老党委”是村中人对这位老奶奶传奇般的家庭统治一种戏谑的称呼。在福伯家里,只有一个中心、一个主意、一个思想,那就是“老党委”。福伯对自己的母亲言听计从。梁庄人爱讲一个场景:八十多岁的“老党委”坐在手推车上,让六十多岁的福伯拉着自己上街,颤巍巍地从大褂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掏出藏在手帕里的钱,给家里买菜。那时候,她还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
“老党委”在梁庄声名赫赫,不只是她的长寿,更是她铁一般的家庭统治力。早年经济困难时期,她安排全家的生产劳动,安排每天的饭食搭配,仔细计划每一分钱的花销,以应付这十来张都要吃饭的嘴。她要求她的五个孙子和两个孙女走有走相,坐有坐姿,绝对不能出去惹事,绝对不能自己找对象,绝对不能打架。凡在外打架者,回来先向她下跪。
在“老党委”的组织下,福伯家有条不紊,长幼有序,不但安然度过艰难岁月,并且成为那年代村中少有的殷实家庭。“老党委”一家的孙子孙女们,也总有格外的温文、通脱和安稳。
但是,她的孙子们对她却爱怨交织,万国大哥对“老党委”奶奶最不满的就是她的“忍”字诀。当年,他们和老老支书吵架,他们家五个儿子,老老支书家三个儿子,如果打架,输赢立见分晓。但是,“老党委”坚决不许。老老支书在村里大骂福伯,一家人在家里窝着、听着,不能出来。万立二哥认为,奶奶的高压管理束缚了兄弟几个的性情,没有闯劲儿,也不敢冒险。因此,村中其他人都出去做生意,发财了,他们却还在蹬三轮,没有发展。埋怨归埋怨,奶奶在他们心中,依然神圣。提到奶奶或讲奶奶什么事时,他们会肃然一变,敬重异常。
九十九岁,几乎一个世纪,是为喜丧。
在此前的三天里,福伯的儿女们已陆续从各个城市回到梁庄。西安的万国大哥和万立二哥,北京的三哥万科一家和梁峰一家,内蒙古乌海的万民四哥一家(在乌海市卖水果,已有八年没有回过梁庄),深圳的梁磊一家,郑州的梁平、梁东都回来了。“老党委”的这个大家族,加上媳妇女婿、外孙里孙,如今扩展为四十四人,全部到齐了。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柏木棺材一年年地刷漆,颜色已经发沉发亮,棺材的厚度也是农村最高规格,“456棺材”,底4寸厚,侧墙5寸厚,顶盖6寸厚,整个棺材看起来敦厚结实、威严大气。“老党委”的寿衣在她八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七套各色上好棉料和丝绸做的内衣外衣。
腊月初十的晚上,报小庙。就是活着的亲人们到庙里(不管是土地庙、观音庙,只要有神在里面就行)向神报到,这个人要到阴间了。原来梁庄有官庙,全村人共用的一个土地庙,就在韩家后面的一座租屋里。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庙被拆毁,送葬的人就只好在庙后的河坡上或十字路口行礼,举行仪式。
万国大哥扶着八十岁的福伯,穿着长袍孝服,戴着长孝巾,走在最前面。福伯显得很衰弱,一生对母亲唯命是从的福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突然失去母亲的小孩那种无依无靠的神情。福伯手举一个麦秸扎成的草耙,草耙上夹一张草纸,草纸上写着“老党委”奶奶的名字:吴兰秀。孝子贤孙们跟在后面,头上裹着长长的白布头巾。每到一个路口,执事都要放一串鞭炮,烧一堆纸钱,又向空中撒大把的冥币。孝子们跪在地上,哭叫着“奶奶,奶奶”。这是在告诉庙里的神,奶奶要到那里了,请神把她收下,也告诉奶奶,这条路可以到达那里。这一次次的跪哭,一直到村外通向公墓的十字路口。草耙放下,众人围着草耙哭泣,然后原路返回。
腊月十一的晚上,报大庙。“老党委”的外孙女、重外孙女请来几盘响器,院子里拉上了几个一百瓦的大灯泡,灯火通明。来自不同地方的响器相互竞赛,你来我往,制造着热闹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