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问过他有没有想家。
没过多久,赛斯经首尔转机飞抵西海岸。他这次回国是为探望病重的母亲。由机场返回伯克利需驶过海湾大桥。这座悬索钢桥是80号州际公路的一部分,连接起旧金山与奥克兰。桥下太平洋的海水呈宝石蓝色。他住了多年地下室后终于在海边高层买下新的公寓。
在最后一封邮件中,他写道:“回家的感觉真不错。我的公寓很美……上次我只在这里住了几周就回北京了,现在我可以住得更久一点。海边景色优美、空气清新,但却奇怪的比北京更吵。如果我想要风景,就得听到车流……而且,我可以买到任何我想吃的东西,比如三文鱼。还能在图书馆找到任何我想看的书,更别提网络也都能用了……这里没有空气净化器的噪音,你可能知道,我在北京的公寓有五台空气净化器。”末尾,他落款道:“欢迎你来旧金山。”
我来参加追悼会,从旧金山乘地铁往伯克利,无法欣赏太平洋的好景色。可我已经从他的邮件中拾获了更漂亮的秘密,心满意足。
赛斯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人寻找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位置。我想起来老舍说,每人在这世间,就像八百尊罗汉,各有各的位置。你实在不能像对桌上的尘土一样,随手拿抹布就把我抹掉了。太平洋也真是座温情的海洋。它允许一个奇葩,这样合理地长大,实现梦想,拥有书、拥有沿海顶楼的好风光、拥有盛满三文鱼的冰箱。这无限孤独又无限美满的人生。
每当我怀疑,我的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的时候,我就会想想赛斯这奇葩。我会诧异如何从一开始每个人想要的都只不过是一个幸福的人生。结果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个“独上高楼、高处不胜寒”的人生,变成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人生,变成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期待着总有一天能够赢取回报、得偿所愿,然后再终于快乐起来的人生。
我们等下去的时候,他蹦跶着跳进海里捞螃蟹,不知不觉就跑远了。我有些羡慕。
六
班克罗夫特酒店的宴会厅中,每个人都同我一样羡慕他。硅谷投资人、伯克利教授、三藩爱乐小提琴手,每一个人都想要更多幸福,可我们从来没有另一条路。他一生的研究并没能为人类幸福提供万能解药,却回答了我们少数无理取闹的问题。
例如你觉得中国大学生怎么样、你二十岁出头时梦想是什么、你过得是否幸福。
唯一没有问起的,是那第二个乌托邦人。偶尔有时话题扯近了,总是没来得及细问就错过去。再说,他所有的实验被试数都是一,也实在没有线索去判断那另外的人究竟存不存在。我逐渐发觉心理学以平均值导出关于人性若干结论的好笑之处: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如此巨大,使得一千个人与一个人的样本,距离真理都同样远。曾有一万人的数据表明勤奋带来成功,再加上三百回研究支持金钱与幸福的钟形曲线关系,可世上奇葩那样多,这些适用于群体的结论就必定不可能与任何一个个体完美匹配。这便是人类群体与小白鼠的区别,而赛斯最早看清。
他的邮箱地址暂时还在常用联系人列表里,“两个乌托邦人”,虽然迟早有天会被取代。
他让我看到,这样活过一生也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