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学年,他痛快答应,成为我的指导老师。我们师生之间关系松散,偶尔碰面。他给我很大的空间,很少摆出老师的架子。我既知创作之路只能独行,许多问题难有答案,不如不问。只大而化之,闲聊两个小时。
私下见面时,吴明益很放松,但仍然诚恳应对我的每一个疑问。这样认真的个性,让我想到,他说自己成长在一个保守的家庭,一直到念大学,还不敢自己去佐丹奴买衣服,要请姐姐帮忙。
我说在台湾读书,让我思考两岸文学体制的不同。一位同学写了一篇关于已故舅舅的散文,她说:“我想投文学奖,就去看历年文学奖作品集,结果发现,得首奖的散文都有一个人死了,于是我就写了一个死人。”同学们大笑,她也笑,又敲着桌子叫:“但我舅舅也是真的死了!”
比起我这一辈中国大陆的写作者,台湾的同学对写作更自觉,在如此年轻的时候,立志做一个作家、诗人,令我羡慕。他们的稿件打印出来,奔赴台湾大大小小文学奖,有的同学已经拿了不小的奖项,名字出现在报纸上,系办的贺报上,他们也因此更有信心地继续新的创作。尽管在台湾,很多人批评文学奖,但我仍然觉得,有如此清晰的登上文坛的路径,台湾文学青年是幸运的。
我们也曾有过清晰的文学路径,那是社会主义时期,作协、文联、文学期刊,但是到1990年代开始,我们已经不阅读,也不信任文学期刊,看不上作协、文联,也不可能被他们看上。和更年轻的韩寒、郭敬明相比,我们也还没有学习到文化商品的厉害之处。关于文学,我们失去了路径。
恰恰在1990年代后期,中国媒体市场化浪潮兴起,需要大量新人。这是极少的可以借文字谋生的道路之一,初期甚至薪水不低。因此一代文学青年,多半成了记者、编辑、广告写手。直到日久年长,新闻写作日渐模式化,而内心抒发的渴望升腾不息,于是我听到身边很多人在说:我要写小说。只是此时已骑虎难下,文学创作难以养活自己,更难维持一份体面的生活。自2000年前后投身媒体的人们,大都已经有一份不错的薪水,生活纷扰浮躁,若要离开这一切,进入全然的孤寂,需要不小的勇气。在这样的生活中,我的一位好友说,文学好像偷情。
如果说我们在偷情,那么台湾的文学体制,就是在相亲结婚,过着安稳的生活。偷情固然刺激,但是安稳生活也令人羡慕。也许这就是我来台湾的原因。
吴明益认真地听完,微微皱眉。他回忆说,台湾的文学体制,也有不同阶段。在六七十年代,报纸副刊被严密控制,文学杂志比较自由,于是许多作家创办同仁杂志,发表自己的作品,比如陈映真。80年代“解严”之后,文学中心又转回报纸副刊。当时大家不看电视,《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发行量都高达百万。这两份报纸的文学奖因此影响力巨大。
吴明益说:“我想前十届,两大报的文学奖获得者,真的好像得到一个钥匙。到了1990年代,我们这一代成长的时候,是两大报文学奖最蓬勃的时候,还是一个标杆。但是突然在1990年代中末期,媒体越来越多,网络兴起,电子媒体兴起,年轻人不看报纸了。等到我们得两大报文学奖的时候,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
2001年,吴明益借小说《虎爷》,拿到了《联合报》小说首奖。但是这时,一个奖已经不够了,要多拿文学奖,文学杂志、报纸副刊的编辑才有可能认识你。在这种体制下,评委的口味就决定了文学的整体风格。像我的同学一样,吴明益也去研究前几届的得奖作品集,每一篇都看过,想一想说,这样的东西才是好东西。“这不是得奖或不得奖,而是你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样的是好作品。”他说。
我想到他曾讲过,在他年轻时,台湾流行情欲文学,性都写得很露骨,“但我的情欲经验实在乏善可陈”,他笑着,露出两边的牙龈,脸庞黑红。最终,他第一篇成名的小说《虎爷》,取材于当兵时的经历,被命名为“新乡土文学”。
摆脱了情欲文学、后设小说等文学风潮,吴明益从写实出发,他探索各种技巧,又不为技巧束缚。“我们越读越多,会发现真正的世界很复杂,有人写的这么简单,大家也说好,有人说不能在小说里论理,可是你看米兰·昆德拉,论理也会论得这么漂亮。”
今天的台湾,文学奖是年轻作家出道最重要的方式。我也终于明白,台湾的文学风格为何如此类似。不错,文学奖为文学青年准备了看得见的道路,就像我们曾有文学期刊,有作协,但是真正重要的,还是个人的才华和决心。一个人二十岁时是否写作,和文学体制有关,但是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时是否还写作,就真的和自己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