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和“舞台剧创作”同一个学期,吴明益教授“小说创作”。第一堂课,他照例放出狠话,想要吓退没有决心的人:“各位坐在这里,说明都是没有才华的人,如果你们有才华,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在吸烟区长吁短叹、计划去卖红豆饼的同学更多了。
和鸿鸿一样,吴明益要求我们去采访一个人物,写五百字的人物特写。在课堂上,他读出这些文字,再行点评。一位同学写的是一个喜欢钓鱼的人,吴明益追问,他用的钓竿是什么类型?同学答不上来。“土地公”写了一位越南新娘,吴明益念完之后,转头确定地说:“这不特别。”
课后哀鸿遍野。和其他课比起来,这些批评并非更严厉,也未尝不是事实,却打击更大许多。文学青年原本敏感,又自负,对自己的作品加倍在意,何况这是小说家吴明益的看法。“没有才华”,“这不特别”,这些词,如重鎚正中胸口。
三堂课下来,同学们像遭遇空气中的强大阻力,坐在最后最远处。每个提问都像石头扔在沙堆上,不起回响。这种课堂气氛,毫无疑问也对吴明益老师产生了影响,他少有地露出了无奈神情:“你们要不要坐前面一点?”
“土地公”决定退选。吴明益的评论令他十分愤怒,同时,他有现实的考虑。这学期修课太多,这样下去,这门课恐怕拿不到高分。如果失去了奖学金,他在经济上将无法承担。
吴明益拒绝了。这门课名额有限,非常抢手,“土地公”选上而中途退选,吴明益认为,这对想选课而没有选上的同学不公平。同时,我想,以他追求完美的性格,原本就对上课深感挫折,此时想必更受打击。
小小的波折之后,“土地公”退选了,而吴明益也修改了教程,他不再在课堂上朗读、批评同学的作品,改为课后面谈。课堂上的时间,多半用来讨论新近出版的优秀小说。同学们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又有说不出的怅然。
我们在9803咖啡馆谈话时,吴明益曾讲起上课的压力。今天师生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信息容易取得,老师的作用到底是什么?他不愿伤害学生,又总是觉得无力,如何能让学生爱上老舍、沈从文?至于小说创作,他很清楚,大部分人不会成为作家。事实上,我们都清楚。曾经有很多编辑跟他聊天,“过了中年,大家回想起来,说年轻时我也想成为作家,但是没有,今天变成你的编辑,”他能感到那种淡淡的感伤,至今还在,“我想有些学生会变成这样。”
站在讲台上,吴明益仍然慷慨地讲出自己所知所想,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小说技艺。他说,他常常在图书馆写小说,把不同种类的书摆在面前,比如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一本贝壳图鉴。他写一写,翻翻图鉴,其中讲到贝壳的花纹是非常准确的几何图形。这很有趣,他说,于是我打算让男主人公把这些讲给女主人公,后来他们分手,女主人公到尼泊尔,看到卖贝壳的,觉得奇怪,为什么尼泊尔会有贝壳,不是内陆吗?卖贝壳的告诉她,因为很多很多年前,这里是海。
“这时候会不会就有点忧伤?”他得意地说,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圆,“这都是我零秒鬼扯出来的。有时候我会觉得妈的太滥情了,不要。”一位同学瞪圆了眼睛,“零秒鬼扯的吗?好厉害啊。”吴明益说:“因为我随时都在想这些事情。”
有一次,他讲到自己从小长大的中华商场。他家有一家鞋店,他年轻时常在那里看店。一个女生试了好几双鞋,他正在忙,回头看这个女生已经不见了。他追出门去,穿过商场的人潮,像间谍片情节一样,追上这个女生,“我对她说,你不买没关系,不过要跟我讲,讲完我就转身回去了。”说到这里,他似乎仍有余怒,冷冷看我们一眼,“这个店员的性格是不是很鲜明?”
有时讲了两句,他停下说,不对,铺垫不够。回去重讲。讲完之后,又说,“各位,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课堂上讲的这些故事是真的。我是一个小说家。”
讲故事的时候,是他最有神采的时候。
五
夏天来了。下雨之后,草坪上热气酝蒸,草腐烂的味道,有时候很像马铃薯熟了。割草的工人每天清晨挥舞着小飞碟,在窗前轰鸣。白色的黄头鹅就会飞到学校,吃惊起的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