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血泪(7)
时间:2023-06-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熊育群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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膨胀的继续发酵必定导致对其他民族的鄙视,日本以救世主自居,最后发展到不把别的民族当人。中国留日学生就被日本人称为“豚尾奴”。
可怕的思想一萌芽,它就像一剂兴奋剂,甚至是迷药。它让人越来越偏离真相,越来越癫狂,接连的刺杀与宫廷政变,直到军人当政的极权统治出现,广场、街头运动开始了,它直接变成了阴谋家的武器,不只是对外也用于对内。
四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在大理街头闲逛,在一家旧书店无意间发现了马正建写的《湘水潇潇——湖南会战纪实》,书中引用了一个日本女人近藤富士之20世纪60年代写的《不堪之回首》一书中的内容,这是一个有关中秋节的故事,她在1939年中秋节踏上了我老家的土地,作为慰问团一员前来慰问皇军,这是她费尽了心力才争取到的机会。
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她新婚后参军出征的丈夫。历尽千辛万苦,一对夫妻在战场见了面,虽然部队给他们放了两天假,但打仗部队没有驻地,他们还得跟着部队走。他们坐在最后一辆收容车上,两手相扣,难舍难分。没想到收容车抛锚了,前面的车都走远了,这时,树林里面响起了枪声。
她的丈夫近藤三郎拿着枪就跳下了驾驶室,与车厢上的两个士兵一道还击。枪战中近藤三郎被打死,近藤富士之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要他跟她回家。
近藤富士之被中国军队俘虏了。
这一段文字让我震动、深思。第一次看到一个日本女人真实的思想感情流露,如果不是营田惨案的影响,我会倾注更多的同情心。作为一个人,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它让我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到了常识。这个时候我有了新的写作冲动。我觉得自己有了进入人物内心的能力。我要写一对日本恋人和一对家乡的恋人,在这场战争发动之前,他们的生活与生存状态其实并无多大区别,真挚的爱情,待人接物的友善,日常生活里的温情。战争来临,这一切急剧变化,这个出征的日本青年怀抱报效天皇的忠诚,告别亲人,远赴征途,从一个正常人一步步变成杀人魔王。我从随后获得的侵华士兵日记里看到了大量丰富的细节,看到了这一变化的历程。
战争扭曲人性,摧毁生命,它一经发动,就像一台机器,谁都无法控制了。两对毫不相干的恋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荒诞的现实,却是战争的逻辑。从个人到民族到国家,悲剧在一步步滑进。营田发生的如地狱般的景象变成了现实。
但是,日军为何如此残暴?!
带着诸多的疑问,壬辰年春天我去了日本的九州和关西。甲午年冬天又一次去了东京、房总半岛、伊豆半岛和北海道,一个月里我仔细地体验着、观察着。
在房总半岛千叶县鸭川市江见町见到了冈部喜一,他的父亲就是侵华士兵,是步兵第二一二联队第一机枪中队的机枪手,从昭和十四年到十九年,他参加了鲁东、鲁西、鲁南、鲁中作战,阵光作战、华南作战、浙赣作战、中原会战、武号作战、勇号作战、辉二号、三号作战、势三号作战,作战之多时间之长都是令我惊讶的。他在高龄去世,在他家客厅佛堂中放着他的照片,清瘦之脸上深深的八字纹分开了颊骨与人中,一副憨厚的老农形象。他的法号喜翁全徹居士作为牌位摆在右侧,正中是佛祖的铜像。按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人死后灵魂都能与神佛同在。它的灵魂已跟佛祖在一起了。这就是当年以机枪扫射杀人无数的士兵?!
冈部喜一的父亲从不谈他在中国的经历,一提起他就感到难受。冈部喜一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客厅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毛笔字写的中队歌、参加的作战和时间,中间是三个伏在机枪上的士兵线描像,大号字的部队名称写在上面,两边各饰有一颗五角星。冈部喜一说他父亲是在家被强行征兵走的,当时不去就要坐牢。
一栋百年老宅,巨大的坡屋顶从四面倾斜而下,翠竹树木长满山冈,墓地与神社在山坡下彩幡飘扬。冬日的稻田之上,群鸦鸣叫,鹰在低空翱翔,来自海上的风托举着它的双翅。屋内百年火塘仍燃着红红的炭火,取暖、烤鱼、烧水,宾主围炉而坐,晏晏笑语。一个人在这里出生、成长、远征、归来、耕作、终老,看不见他的一生与罪恶有染,秘密全在他的缄默里,带入了坟墓。即便是罪恶,这里的人也早已忘却,一切就这样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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