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立谁安(5)
时间:2023-06-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詹谷丰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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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的冯雪峰,有一次在家里接待一个高官。由于级别相当,话题投机,聊天中冯雪峰不知不觉跷起了二郎腿,对方也不在意,一直满脸笑容。客人告别之时两人紧紧握手,冯雪峰一直将他送到门口。当高官的专用小汽车缓缓开来,停在身边时,客人依然站立不动,并不去拉开车门。这个人人都能伸手完成的开门动作,轻而易举,然而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结局。司机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从车头前面绕过来,躬下腰,替官员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坐进车中,然后轻轻关上车门,再经过车头,回到驾驶座位上。
这个动作瞬间点燃了冯雪峰胸中的怒火,他没有想到,有的人,一旦晋升了职务,当了高官,就在下级面前趾高气扬,下雨让人打伞,出入让人开关车门。出行前呼后拥,有人拿公文包,有人捧保温杯。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车,冯雪峰狠狠地摔了自家的大门,大声骂道:架子大过了皇帝,却是一副小人嘴脸,从此决不让他再进家门!
冯雪峰大发雷霆的时候,古老的中国,万岁的皇帝早已绝迹了。但是,看着那个远去了的高官,他突然想到的却是固定在龙椅上的那个名词。一种推翻了的制度,化作幽灵,附在了后人的身上。
七、站立
一个站立的人,他双腿承受的诚实、忠信的重量如山一般,后人往往需要从一本书的远方开始认识。
我对蒋天枢教授的了解,就是从《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这本书起步。这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出版的薄书,让我知道了蒋教授的陈门弟子身份。
蒋天枢从遥远的上海来到广州的时候,他的老师陈寅恪已经双目失明,病重卧床了。这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学生与老师的第三次见面。在上海开往广州的列车上,蒋天枢想到了许多,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风云变幻,人生苦短,广州一见,他同恩师竟成永别。
这一年,蒋天枢教授61岁,而他的老师陈寅恪,则已是74岁高龄了。蒋教授不远千里来到陌生的广州探视病中的老师,而陈寅恪先生呢,则要将一个山一般沉重的嘱托交付给最信任的学生。
陈寅恪先生的夫人唐筼女士带着女儿陈小彭在广州火车站迎接蒋天枢,安顿了住宿。接下来的12天里,蒋天枢将同陈寅恪共叙师生情谊,重温清华园中岁月,郑重地接受一份比泰山还重的嘱托。
那天上午,蒋天枢如约来到了陈宅,唐筼不在家,只有病中的老师孤独地躺在床上。无人招呼,蒋天枢就站在床边,谦恭地听着老师说话。陈寅恪失明多年,早已看不见学生额头上的风霜,更不知道,61岁的弟子,毕恭毕敬,站立床头。几个小时过去了,唐筼回来,才目睹了这让人心动的一幕。蒋天枢教授,在这个寂静的上午,将双腿的功能通过直立的形式,升华到了极致。
一个目光炯炯的盲人,在一个站立的上午,面向他最信任的学生,完成了文字托孤的庄严仪式。
我在陆键东先生《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中读到这段往事的时候,想到了“程门立雪”这个古老的典故。
杨时和游酢去拜见老师程颐,在门外站立等待,睡中的老师醒来时,门外纷飞的大雪已是一尺多深。这个出自宋史的故事之所以流传千年,是因为它承托了士人的气节与精神。
1964年5月陈寅恪病床前的蒋天枢教授,无异于另一个时代的杨时。在蒋天枢心中,只有“一个学生总得有他应该躬行的本分”的朴素。50年之后,我隔着遥远的时光,仍能感受得到蒋天枢此时双腿的酸胀和腰肢的疼痛。我离开书桌,站立起来,50年前蒋天枢先生的仁义忠恕和辛苦,立刻传到了我的身上。
真正的尊师敬长,无须千言万语,有的时候,就是一个动作,即双腿直立的一个人体姿势:站立。
广州一别,蒋天枢教授停止了自己的著述,他用心血和所有生命余下来的时间来全力完成老师的郑重嘱托。
1981年,300多万字的《陈寅恪文集》出版,这套皇皇巨著,总结了一个刚直不阿的史学大师一生的学术成就,让一个杰出学人的终生心血化作文字留传于后世。但是,却少有人知道蒋天枢为这套巨著出版付出的十多年时光和殷殷心血。至此,已经离开人世12年的陈寅恪先生,可以瞑目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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