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她低声说道,差点从马鞍上摔下来,因为茨威布希经不住马鞭抽打,身子摇晃一下,跌倒在地,魁梧结实的身体撞着黑马的前腿。他是身不由己倒下去的。
马鞭抽打着他的两鬓、面颊、上嘴唇。伯爵夫人用尽全力抽打他。
另一张女人的脸,伊尔卡的脸,歌德的格蕾岑⑤的脸,美丽而年轻,四周围绕着千万根淡黄色头发,这时候却由于气愤和无法形容的绝望而变了样。她脸色惨白,横眉竖眼。……她周身不住地打战。伊尔卡象狗似的龇出白牙,往前迈出一 步,在地上没找到石头,就拿起那枚银币往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身上扔过去。银币只擦一下迎风飘扬的面纱,就往正房那边飞去。紧跟着是奇怪而沉闷的寂静。伯爵夫人和那个生着金发的小头,脸对着脸,瞪起眼睛,互相盯紧。她们沉默了一分钟。伯爵夫人举起马鞭,可是见到那张苍白的、不幸的、变样的脸,就慢腾腾地放下手,骑着马缓步向正房走去。
她走到门廊跟前,两次回过头来看伊尔卡。
“叫他们出去!”她喊道。
茨威布希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尘土,脸上淌下鲜血,却微笑着,往呆若木鸡的伊尔卡面前走去。
“你感到惊讶吧,我的朋友?”他开口说。“嘿!你的父亲挨打了?用不着奇怪!他挨打并不是第一次,而是第四十一 次了!现在总该习惯了!”
伊尔卡抓住她父亲的胳膊,浑身发抖,偎倚在他身边。
“啊,我多么走运!”茨威布希开口说,竭力使他脸上的鲜血不致滴在伊尔卡头上。“我多么走运啊!我多么感激伯爵夫人!我的小提琴完整无恙!我没把我的小提琴压碎!”
茨威布希一只手提着竖琴,另一只手搂住伊尔卡的肩膀,很快地走回林荫路上去。
①指钱币。
②指欧洲的决斗方式:一方向对方扔出一只手套,表示挑战,若对方拾起手套,即表示同意决斗。
③奥地利的首都。
④斯芬克司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常坐在路旁,叫讨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即将行人杀死。今常用以防喻“谜”样的人物。
⑤德国作家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俄文本编者注
二
临到林荫路的尽头已经出现,前边就是草原,那就必须数一数左边的山毛榉。有经验的眼睛可以发现第八棵和第九 棵山毛榉之间原先有过一条小径,如今却已经荒废。这条小径象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礼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这样一条小径。他数到第八棵山毛榉就往左拐弯。伊尔卡跟在他后面走。他们得穿过密密层层的牛蒡、野麻、鼠芹、荨麻。荨麻无情地刺痛他们的胳膊、脖子和面颊,野麻和鼠芹难闻的气味弄得他们透不出气来。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的肩膀上粘满蜘蛛网。蜘蛛网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苍蝇和蚱蜢已经落网。大蜘蛛不习惯地salto mortale①,从他们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们这两位行人不得不搅扰成千个生命的安宁。
小礼拜堂矗立在林间空地上,那儿生满高高的青草,离林荫路有一刻钟的路程。小礼拜堂怯生生地耸立在青草之上,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生满青苔、滨藜和长春藤。它那光滑的圆锥形房顶被太阳晒成棕红色,上边立着高高的铜十字架。
十字架对茨威布希来说,往往成为指路的星标。
“如果小溪干了,”茨威布希说,“那么命运的礼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还要糟得多。我的五脏干得象牛皮纸一样了。”
然而小溪没有干涸。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往小礼拜堂那边走去,随手拂掉他们肩膀上的蜘蛛,这时候就有一股清凉的水汽迎面扑来,并且传来潺潺的水声。茨威布希畅快地微笑着,把竖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礼拜堂的台阶上,赶紧绕着小礼拜堂走动,两条短腿急忙地迈步,象是在画螺线。
“有流水的声音了,……不过,见鬼,它在哪一边呢?”他大笑着说。“小溪啊,你在哪儿?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记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儿喝过两次水,不料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忘记你在哪儿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们什么也不会忘记,只会忘记我们的恩人!哎,人啊!
哈哈……”
伊尔卡的听觉比较敏锐,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来有病的父亲刚才受过一场可怕的凌辱,她倒能听出来小溪在哪一边汩汩地响。现在她却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不住迈步的父亲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理会。她顾不上疲劳,也顾不上口渴。强烈的、年轻的、正义的愤怒压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着地下,咬着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只耳朵发聋,他绕来绕去,最后才算走到一个地方,可以清楚地听见湍急的流水声,脚下的土地也显得柔软而潮湿。
“小溪一定就在椴树下面!”茨威布希说。“就在那儿,那棵孤零零的椴树!不过另外还有两棵,都到哪儿去了?我十 年前在这儿喝水,椴树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让人家砍掉了!可怜的小椴树啊!不知什么人要用它们。喏,我们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尔卡,我们来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丢在一旁,把扑满尘土的脸送到清凉、发亮的水面上去。……伊尔卡心不在焉地弯下一条腿,照她父亲的样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里,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见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容。他瞧着他的瘀伤和青肿,准备说几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可是等到他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见他脸旁那张伊尔卡的脸,他的俏皮话就飞出脑子,喝进嘴里的水也吐出来了。他不再喝水,抬起头来。
“伊尔卡!”他皱起眉头说。“听见了吗,姑娘?不要这么龇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不要傻里傻气的!”
伊尔卡抬起头来,用湿润的手心摩挲额头。
“我不喜欢这样!”茨威布希继续说。“你丢开这种愚蠢的习惯吧:一点点小事就龇牙咧嘴!你得放聪明些!何必生气呢?你的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而且你在发抖!你瞧着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气死,你就明白了!不要这样!算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