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索巴契·祖勃基在大道上拐弯,往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园子走去,这时候太阳偏西,已经落下一 半了。天气又热又闷。
匈牙利的草原每到六月间就面目大变。土地裂开,大道变成河流,不过河里起伏的不是流水,而是灰色的尘土。风,即使有的话,也热得厉害,吹裂皮肤。空中从早到晚老是寂静无声。这样的寂静使得行人满心愁闷。在草原骄阳的炽热光芒下,只有葱茏苍翠、举世闻名的匈牙利果园和葡萄园才没有凋萎,没有发黄,没有干枯。那些园子经技艺高强的人培育出来,散布在为数众多的大河和小溪的岸旁,从早春起到仲秋止总是披着绿色盛装,招引来往行人,成为一切生物逃避炎阳的好去处。园子里充满阴影、凉爽和美妙的空气。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沿着很长的林荫路走。这条林荫路是两个便门之间一条最近的路,一个便门通到草原上去,另一 个通到伯爵的园子里。那条路把园子切成平均的两部分。
“这条林荫路倒叫我想起当初在学校里打过你父亲手心的那管尺了,”茨威布希说着,竭力眺望林荫路的尽头。然而路的尽头消失在绿色的远方,看不清楚。太阳照不到这里来。
路至多不过一俄丈宽,两旁耸立着的树木互相伸出枝杈,连成一片。这是大自然利用橄榄树、橡树、椴树、赤杨树等的枝杈搭成的一条隧道。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犹如在房顶下面走路。矮胖而腿短的茨威布希浑身大汗。他脸色紫红,好比煮熟的甜菜根。他不时用短上衣的前襟擦他流汗的下巴。他不住喘气,呼哧呼哧响,犹如没有上足油的打谷机。
“这是神仙世界才会有的凉爽啊,我的小雀儿!”他喃喃地说,伸出胖指头解开他坎肩和衬衣上的纽扣。“我敢凭我的小提琴起誓。你不觉得我们从地狱里升到天堂了?”
伊尔卡的脸色和她的玫瑰色嘴唇一样红。她的大额头和高鼻梁上闪着小汗珠。可怜的姑娘非常疲乏,腿都几乎站不稳。竖琴的皮带压痛她的肩膀,尖尖的琴边不客气地碰痛她的腰部。树荫使得她好几次露出笑容,深长地叹息。她脱下鞋来,光着脚走路。她那又小又美的光脚愉快地踏着凉快的沙地。
“我们要不要坐一忽儿?”茨威布希提议道。“这条林荫路长得象老处女的舌头。它大概有三俄里长呢!”
“不,爸爸!要是我们坐下,那么待一忽儿就很难站起来了。我们顶好还是走到头再歇息吧。”
“那也好。……今天,我的小雀儿,是你的生日。命运会送给你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小礼物呢?”
“我希望命运给我送来今天的午饭就好。……”“她倒怪不错的,想要这个!哈哈!她的希望可不小呢!
这太过分了吧,我的姑娘?你是不是还想买晚饭呢?”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吃过什么热东西。……你再也没法想象,爸爸,我老是啃干面包,吃熏腊肠,弄得我的嗓子干成什么样子了!要是今天命运叫我自己挑选一样礼物,或是多活十年,或是喝一盆清肉汤,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选中第二 样。”
“你选得好。最差的清肉汤也要比我们这种荒唐的生活好许多倍呢。”
“我会选中第二样,喝个精光,而且津津有味!我饿得很埃“茨威布希同情地瞧着伊尔卡,努出厚嘴唇,吹一声口哨。
每逢有什么事搅得他心神不安,或者逼得他沉思默想,他就老是发出时断时续的口哨声。他沉默一忽儿,把两道突出的浓眉对着伊尔卡,眉毛底下一对眼睛含着笑意,说道:“好,你等一等,忍一下吧。……我有一种预感,今天命运送给你的礼物不会辜负我们对它的关心。……嘻嘻。……我预感到我们辛辛苦苦走到尊贵的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院子里,不会白跑一趟!嘻嘻。……等我们走进他家院子里,演奏起来,他们就会把那种可鄙的金属①大把地撒到我们身上来。那我们口袋里就会装满硬币。伊尔卡就会吃到一顿中饭了。……嘻嘻。……幻想吧,伊尔卡!世界上什么事不会发生呢?也许我讲的这些事真会来的!”
伊尔卡理一下挂在肩膀上的竖琴皮带,笑起来。
“连伯爵也会听我们演奏呢!”茨威布希继续说。“说不定,我的宝贝儿,他,伯爵,灵机一动,想到不该把我们从他家的院子里赶走!说不定戈尔达乌根会听你唱歌,微微一笑。
……要是他醉了,那我凭我的小提琴向你起誓,他会拿出一 个金币来丢在你脚跟前呢!金币!嘻嘻嘻。说不定我们走运,眼下他正坐在窗前,醉得一塌糊涂!那你可就要得着金币了,伊尔卡!哈哈哈。……”“为什么一定要喝醉呢?”伊尔卡问。
“因为人喝醉了酒,就比清醒的时候善良些,聪明些。醉汉比清醒的人更爱音乐。啊,我那悦耳的琴弦呀!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醉汉,艺术就停滞不前了!你祷告吧,只求那些就要听我们演奏的人都醉着才好!”
伊尔卡沉思不语。是啊,茨威布希的话有几分道理!到现在为止,丢给她钱的人大部分都是醉汉。要不是那些醉汉,她和她父亲就会更经常挨饿,饿得更厉害了。他们演奏大半是在小饭铺和酒店里,而不是在清醒的市民们整洁的家门口。
听他们演奏的,大多是男人,他们的显著特征就是皮肉松弛的脸庞、又大又红的鼻子、庸俗而不连贯的话语。伊尔卡思索着这个不愉快的问题,觉得又痛心又烦恼。现在她才明白那些人何以爱听她父亲的山羊般的歌唱和庸俗的笑话,反而不喜欢听她唱歌,何以常常要求她别再唱了,跳一跳舞才好。
她的歌唱不止一次半中腰停下来,改成无聊的舞蹈,由她父亲拉着刺耳的小提琴伴奏。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听客有兴趣问一声,她唱得那么动情的歌是谁编的。人们对《三 骑士之歌》和空洞无味的舞曲是带着同样的兴味听的。
“清醒的人看不起你和我,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叫化子。
醉汉倒容许我们接近他们,因为我们的音乐倒多少能减轻他们的头痛。”
茨威布希这些话惹得心中烦恼的伊尔卡垂头丧气。她恨不得哭一场,打坏一件什么东西才好,……比方说,哪怕弄断一根手指头也好。可是不管她把手指头怎样拧来拧去,转来转去,手指头却还是没有折断。她就只得光是流泪了。